2005年我與人類學者中村無蝶結縭後,從此展開屢居屢遷的放浪生活。
照不到陽光的密室
有一次,我們去銚子港附近的小漁村旅行,看完漁港燈台及展望台後想找個地方休憩,於是牽著愛犬傻酷拉往小山崗僻靜處走。傻酷拉氣喘吁吁,興奮地走到一條小徑,我們見四下無人,便把阿花狗的項圈解了,隨牠找樂子。沒想到我才在擺鋪野餐巾,準備茶點時,無蝶帶著壓抑不住的笑聲說:「妳快來看呀!」
跟著傻酷拉的爹細瞧去,是一間已殘破得幾乎要倒了的旅店。門口的木招牌用篆刻寫著「一桿洞」,旁邊還畫著背著竹魚竿、帶著小葫蘆的釣翁。我心想,不過是有幽默感的旅店,沒啥特別啊。無蝶見我沒反應過來,於是用雙手比畫,拿起高爾夫球桿,揮手把小白球打向遠方,然後高喊:「一桿進洞!」哈哈,這些下子夫人我當然懂了。
經無蝶「大動作」表演,我笑出了聲,傻酷拉則汪汪叫著討水喝。安撫下牠,我們躡手躡腳地繞了小旅店四周,確定是個荒廢多年的料理酒店,昭和早期兼營「休息」的場所。我想,這「隱晦不明」的店名,加上和式建築的陰濕氣氛,大概吸引不了喜歡大剌剌口味的年輕人吧?除了我家老先生的年代,哪裡燒得了情慾的興致?
隨著無蝶看房子、買物件,我漸漸懂得「洞」察力的重要。洞,表現的不僅是生活智慧,有時更是和式建築經過沉澱的「光陰」。和式建築,從一進門的格子門、和紙窗映在榻榻米上的夕光,就已經說明了古人注重夕暮光照的智慧。因為「光陰」及歷史的累積,日本物件通常會出現神祕的故事--再怎麼小巧的和式房舍,永遠有照不到陽光的「密室」。
因為無蝶「洞」察力的啟發,我一直對老宅的「密室」存有想像,盼望有朝一日能夠進入「密室」,一探究竟。去年秋天,我得償所願地見識了隱藏在二樓洗手間牆上的一道密梯,直通塵封三十年屋頂上的「密室」。女主人表示,自從幫先夫整理完遺物後,即未再登上那個空間。聽說,這位年紀上八十的女主人,自前年長子血癌病逝後,即不再留戀這個老房子了。
經女主人及仲介的不動產公司社長同意,職人朋友沼田一馬當先,接著是無蝶跟在後面,然後是我帶著攝影機,相繼進入那個最隱密的房間。可能是女主人信賴我們,也可能是仲介公司認定我們屬意這個物件,他們並沒有上來陪我們看這個失落在記憶裡的小閣樓,獨留我們欣賞五十年前木匠職人留下來的「光陰」。
職人留下來的光陰
當我在閣樓板上站穩,一道光線自外透進來,窗格正好映照在我的雙腳上。我完全被職人如此神準的設計震懾了,他們像是事先洞察了我們的到訪般,為後人塵封了五十年的時光感動。原為寶石商珍藏品室的閣樓,如今雖人去樓空無一物,但空氣依然與斜陽相映,出現一道道閃閃光柱,細微塵煙散發著神祕的金黃色。
這個和洋混合的物件,採取俗稱的「大屋根」合掌造型。一般來說,凡大屋根設計的底下,通常會有棧間或半樓的設計。但現在新的建築法規定,凡是地上的建築物,包括棧間及屋梁夾層的密室都要登記;這樣的新規章,不僅讓建築物的趣味性降低,也把建築物本身的實用性抹殺了。好在建築法不溯既往,所以五十年前珠寶商未登記的「寶貝儲藏室」,就這樣被我們重新發現了。
那位沒有珠光寶氣的遺孀,無論穿著及外表看起來都像鄰家阿嬤,可仲介該屋的女社長請我們喝下午茶時卻力薦:「那個房子會發耶,伏見桑當年就是本地望族,後來到美國去學珠寶鑑定,泡沫經濟時是日本第一線的珠寶商。伏見老太太現在光靠市區的公寓、店面出租,月收入超出二十八萬日圓!所以啊,我勸她賣了這個屋,再投資買公寓租人或自住好養老。」
我心想,哪有那麼美的事啊。若當年伏見寶石商有「洞」見之明,把一家的「寶貝密室」保守起來,然後遺孀又守著不讓外人瞧見半點,哪有今日購房養老之說呢。連我這個外國人都知道,日本的遺產稅高得嚇死人,如今才逼得死了老伴又沒了兒子的遺孀,若不趕快賣掉老房子,哪有錢幫媳婦孫兒繳遺產稅呀!
回家後,無蝶聽我這麼一說,也點頭附議:「哈,妳有洞察力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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