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裡,木枝的阿爸單手撐傘、腳踩「二八仔」(車輪二十八英寸的腳踏車),載著滿滿的貨奮力騎回店裡。那時沒路燈,僅車前小燈微微照亮前方的石頭路,從羅東回利澤簡的路途,似乎更遠了。這是木枝伯幼時印象最深的畫面……
「雜貨店為什麼叫仔店?因為古早店裡都用這種『仔』裝東西。」頭髮花白的木枝伯從倉庫翻出陳年的仔,在又圓又大的竹盤上比畫著解釋,以前魚乾、蝦米等乾貨如何陳列,讓人一目了然,祖父時代的店就是這樣做起生意。
不過阿公和兄弟們最早是做花生糖的,他描述沒見過的阿公常「跟著戲棚跑」,看哪間廟前做戲,便到熱鬧的戲棚下擺攤賣花生糖,後來東西愈賣愈多,小攤才發展成雜貨店。
利澤簡盛產花生,海邊沙質土種出的花生當地人稱「沙仁」, 口感特別好,「全省上出名(最出名)!」木枝伯讚不絕口,回憶著他小時候的零嘴不是花生糖,就是用虎豹獅象印模做的「四秀仔」(糕餅,也指零食),現在宜蘭名產金少爺、阿柱師花生糖都是家族堂兄弟所經營,他爸爸則接手阿公的雜貨店,搬到老街上的利澤公有市場旁,蓋了新店面。
老街曾商家林立盛極一時
木枝伯十多歲就在店裡幫忙,到現在七十歲了,木造小屋已改成水泥樓房,依然緊鄰市場,商品靠牆一字排開,從米、糖、雞蛋、乾香菇、蘿蔔絲,到端午節前應景的粽葉和棉線等,南北貨的香氣和雞鴨魚肉的生腥交融在一起。
利澤簡原為噶瑪蘭族人居住地,清代後漢人移墾,當時族語稱「Karewan」(加禮遠港)的冬山河,成了利澤老街發展的命脈。從艋舺、鹿港甚至福建沿岸來的商船,自海口入港後順著河道航進利澤簡,在渡船口改用鴨母船分裝貨物,再沿支流運送到今日冬山、羅東等地。
木枝伯常聽老一輩人說:「古早真鬧熱,羅東無得比!」日本時代陸路取代水路,鐵路線上的羅東才發達起來,但利澤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商家林立,一直持續繁榮到戰後,媽祖廟永安宮每到廟會時擠得水洩不通,經濟起飛的1960年代還開了一間利澤戲院,除了放映電影,當時流行的黑貓歌舞團、歌仔戲都來演出過。
他家也跟著生意熱絡,難怪當時流傳一句話:「查某囝嫁仔店上好。」(女兒嫁給雜貨店最好。)但開店的勞力活也不少,他說爸爸每天都得騎腳踏車來回羅東補貨,左右兩邊各掛一個布袋,後面再綁著公賣局的竹籠裝酒矸仔,載不來的整桶醬油、花生油就請人用犁仔卡拖回來,遇上宜蘭三不五時的下雨天,實在辛苦,到他的年代才改用拼裝的「鐵牛仔」載貨。
那時冬山河雖然不再行商船,仍是當地人坐鴨母船趕鴨、載稻的交通水道。農民在低窪的水田養鴨,他小時候最愛去河邊看人家「牽鴨母」,「鴨子沿著河游出去,農民就要划船出來趕牠們回家。」
在消失的河道找尋新出路
但這個深印於兒時記憶的景象,卻在1980年代冬山河截彎取直後消失無蹤。橫跨河上的老橋拆除了,蜿蜒的河道填平變成馬路和住家,木枝伯現在閉著眼睛都能在腦中勾勒出那條童年的河,「從郵局、老街這樣流過來,渡船口就在現在的利生醫院前……啊,這一段古色古香的河道,要是保留下來就好了。」他嘆了口氣。
消失的不只是河道,還有人潮。戲院歇業,老街走入沉寂,但代之而起的是社區力量,當地文史團體這十年來積極修復古蹟、宣傳永安宮的元宵「走尪」民俗(扛神轎競走以驅邪祈福),甚至重新打造舊時的鴨母船,停泊在五股大圳的橋底下。
木枝伯的店則從原本二十多坪大,縮減成現在小小的狹長空間,「另外大半店面我租給便利商店了。」便利商店的門面對新開的馬路,光潔明亮,一如都市裡尋常的風景,「但我們賣的不一樣,消費群也不同,我這邊都是老頭子,講一句要什麼我就拿給他們,較慣勢(比較習慣)啦。」兩間新、舊商店背靠著背並存,他的口氣很自然,也依然一邊和客人話家常,一邊用他的老算盤算錢。
昔日的生活變成今日的觀光,似乎是許多沒落小鎮的復興方式,但在地老店則用自己的方式迎上時代。例如這一年來,木枝伯在店裡增加多種東南亞泡麵和魚露等調味料,他說附近工業區的東南亞移工、嫁來的新住民很多,「他們說想吃什麼,我們就進什麼。」
「滷豬耳朵用什麼滷包好?」一個年輕主婦在櫃台問,木枝嫂熟練地介紹幾款滷包,邊交代煮食撇步;送飲料的業務大哥來了,木枝伯馬上換一種兄弟打鬧的語氣和他談笑。超商開得再多,夫妻倆仍很有得忙,「元宵的時候記得來媽祖廟看熱鬧喔!」若遇到外地遊客,他們還會附加宣傳, 畢竟眼見年輕人熱心復興老街,本身就是歷史的老店,當然更得敞開大門,暢快地講古。
●摘自遠流出版《老雜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