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老嫗是從前巷弄旁的鄰居,認得父親一家子,她娓娓敘述這幾年的變化……
民國81年,父親帶著我回到他思念已久的上海。雙腳踏上神州大陸的那一刻,從外島最前線退役幾年的我,內心不免產生踏上敵國土地的矛盾感。父親的第一站,是中山公園旁的老家;我在台灣常聽叔伯們提及,自是十分好奇。
陪父親走過童年
老家是棟兩層樓的洋房,面積頗大,四周有圍牆環繞,正門雖然老舊斑駁,依然難掩當年氣派,院內草皮和一處已封填的池塘維持著五十年前的樣貌。父親見了,瞬間墜入童年記憶,興奮地向我訴說一段段往事。
此時,屋內忽走出一老嫗,以一口上海話問:「你們找哪一位?」「我姓張,張小平,這裡從前是我家。離開五十年了,今天回來看看。」父親答道。「大少爺!好久不見,裡面坐。」原來這老嫗是從前巷弄旁的鄰居,認得父親一家子,她娓娓敘述這幾年的變化:老家被國家分配給七、八個住戶,內部稍雜亂,但基本樣貌沒變。
當時的上海是改革開放的第一線,但還沒開始大建設,正好給了父親一個停格五十年的童年景象。
第二天,我們到了父親少時求學的同濟中學,校園裡有個名叫飛機樓的建築,約兩層樓高,是以藍色玻璃作為結構的大飛機,這在當年真是難得了。父親有位要好的中學同學,過去兩人常在此活動,無奈他已病歿數年,如今重臨舊地,父親只能輕撫機腹,嘆道:「原來還在……」
學校景物依舊,父親尋著記憶,找到當年的教室,彷彿還能聽到半世紀前,那位德國老師勸戒著班上不專心的學生:「學習學習,專心學習。」
當年祖父母帶著一家子到台灣做三輪車買賣,留下父親在同濟中學完成學業。然而,中國內戰形勢大變,國軍失守,共產黨要過江了。父親收拾行囊到十六鋪碼頭,可萬頭攢動,身型瘦小的他即便有船票也很難擠進去。所幸,天降神兵,有人一手抓著父親,幫他拉著行囊,不顧阻攔地推他上船。出手的,是老家鄰居大哥,在碼頭做醫官。倘若當時沒有這個機遇,父親此生命運可真大不同了。不僅如此,父親搭乘的這艘太平輪,竟在下一航班時遇上船難沉沒了。
這一回到上海,我們四處打聽恩人下落,據他家人告知,已歿多年,骨灰依其遺願撒於長江。後來我們有機會一遊長江,思及這位長輩,心中充滿感恩。
半世紀後的相見
幾天後,父親堂哥醒鍾伯由武漢赴上海與我們會面,兒時玩伴相隔半世紀後相見,雙方情緒激動。醒鍾伯當時任武漢日報主管,隨身帶著一張記者高級幹部證,在社會上活動還頗有些小方便。
青年的醒鍾伯會念書也愛閱讀,受到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離家加入共產黨並從事活動。不過,他父親在抗日時期加入了國民黨,想為國家出力,後來由於兒子的思想活動有問題,受到政治單位監視,很難舒坦過日子。文革時期,他因家境富裕,有土地,又是國民黨員,地、富、反、壞、右,黑五類成分滿格,天天被無產勞動階級和佃農們輪流批鬥,最終精神失常投井自盡。在大鳴大放政治活動中,醒鍾伯也因為意見太多,被送到鄉間勞動改造。當年病態的政治狂熱,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真是將人性醜惡面展現到極致。
醒鍾伯雖雲淡風輕地講述他們這一家的遭遇,話語中仍能聽出深沉哀痛,生命中的大悲大痛是時間洗濯不掉的。有些話閃過腦海,但我問不出口:醒鍾伯,您對年少時的熱血、激情,後悔嗎?
在大陸共停留了一個半月,醒鍾伯陪著我們到北京、浙江四處和親戚們相見,身為長子,能陪著父親經歷這一次返鄉,意義非凡。從馬祖雷達站螢幕的小紅點(匪漁船),到各地親戚的熱情握手擁抱,我深刻體會到血濃於水,歷史再怎麼變動,老百姓要的始終是安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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