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次插話,試圖引導上課,可是台日總有新話題。這下,我終於體會到學姊神祕微笑的意涵了……
「日本秋田縣熱烈歡迎台灣的水產養殖專家○台日先生。台日先生,人如其名,母親是秋田縣的女兒,年輕時嫁給台灣人……」前幾天在圖書館翻閱雜誌,偶然看到這則報導,心頭一震。○台日--會是三十年前,我在台北家教教過的怪咖學生嗎?
九條好漢幫的老大
民國六十幾年,我在師大英語研究所就讀。一天,學姊問我有沒有興趣接一個家教,每周一次,「學生是個大男生。成功高中畢業,去年聯考落榜,打算重考。他是個台日混血孩子,爸爸台灣人,媽媽日本人,現在他跟開藥局的媽媽住一起。這孩子是個怪咖,但他的家教待遇是一般行情的兩倍,你曾經教過高中一年,或許罩得住。」我問她為什麼是怪咖?學姊神祕一笑:「你自己去體會了。」雖然有所顧慮,可想到那待遇我還是接了。
當天傍晚,我搭公車前往他們家,途中一直想著如何面對日本媽媽。走到藥局,報了來意,這位日本太太深深一鞠躬,居然用很流利的台語對我說:「台日在樓上書房,我帶你去。」
走進書房,看到一位高高瘦瘦的大男生畢恭畢敬地站著。「就麻煩老師了。」日本媽媽接著便下樓,而大男生立刻向我一鞠躬,用台語說:「仙也,徒弟向您敬禮。」(在那年代的台語裡,「仙也」是對老師有點輕佻的稱呼。)
我正準備上課,台日卻先開口了:「容徒弟先自我介紹。我叫台日,人如其名,是台日混出來的。去年成功高中畢業,聯考英文零分,可這不表示我英文不好。不相信的話,我表演一段給仙也看。」語畢,台日拿出一本單字手冊,把英文遮住,看著中文,拼出一個一個單字,毫不間斷,拼了將近三十個字。其中包括五、六個非常長的,我有些震撼。
「仙也,相信了吧?你一定會問英文怎麼考零分,這說來話長,還是需要回到自我介紹。我是成功高中九條好漢幫的老大,聯考前幾天我們與青龍幫有點過節,青龍幫趁著聯考時我兄弟不在身邊,一早就押我到新公園談判,害我國文與英文兩科缺考。」頓了頓,又繼續道:「仙也,你不要對我們九條好漢幫有偏見,我們絕非不良少年,我們在校園裡濟弱鋤強,尤其是替被霸凌的學生出氣。我們盡可能只動口不動手,所以常常會有傷兵。可是不用怕,你知道我娘是開藥局的,受傷的兄弟到我家敷藥免費,我家是九條好漢幫的特約醫療站。」
我幾次插話,試圖引導上課,可是台日總有新話題。這下,我終於體會到學姊神祕微笑的意涵了。就這樣,台日天馬行空地扯了近一個鐘頭,忽然門口傳來敲門聲,他媽媽端著一盤水果進來:「已經上了一個鐘頭的課,吃點水果休息吧。台日,你下去幫忙顧一下店,我跟老師聊聊。」
台日對我扮個鬼臉跑下樓,我趕緊坦白:「太太對不起,我無法勝任,台日根本不讓我上課。」
「別這麼說,過去一個月來的老師裡,您是待最久的。第一位待了二十分鐘,第二位不到十分鐘就走人,您能陪他一個鐘頭,我真感謝您。他剛才還向您扮鬼臉,可見他喜歡您。台日每晚出去跟他那群難兄難弟混,他不在家,我心頭就不安。我為他安排了重考班,每周六晚上在補習班由老師看管,但星期日放假,就要請老師幫忙把他留在家。課上多少算多少,沒關係。」
有了媽媽這番話,第二節課我就大方地與台日聊了起來。當然,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只有聽的份。
試卷後的談話節目
「仙也,台北人台語流利的不多,你聽得懂我的正宗台語,不簡單。上次那個女老師完全聽不懂我的話,不到十分鐘就溜了。」提及正宗台語,我不吐不快:「台日,我當兵時遇到中南部的新兵聽不懂國語,就是用台語教他們政治課的。」台日連喊「失敬失敬」,接著說:「小時候我爸曾告訴我,台語保有很多唐朝的古音,用它來朗讀詩歌最有韻味。我這就為仙也表演一段。」
他仰頭道:「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這首杜牧的〈遣懷〉,用台語朗誦比國語好聽多了,仙也同意否?」
我開始佩服這位怪咖學生了,但也逮到機會行銷我的英文課:「你真有語言天分,相信也可精通英文。」
「仙也,你一直想著上英文。好吧,明天我去買一本模擬測驗卷,下次先寫考卷,如果對答案有八十分以上就算英文課下課,可以開始聊比較有趣的話題,好嗎?」
接下來的五、六個月裡,我們花半個多鐘頭處理英文測驗卷,然後展開談話節目。
「仙也,我娘一直勸我搬到日本,但你知道我是中華少棒隊的粉絲,我怎麼受得了?」台日這個中華少棒的話題又讓我不吐不快。民國六十年,我大學畢業在台南新豐高中實習,有一位學生家長是巨人少棒隊後援會的,當年巨人少棒隊遠征威廉波特贏得世界冠軍的前一個月,他請我幫小球員密集訓練英語口說。我把這段經驗告訴台日,他又對我直喊:「失敬失敬。」
很快的,離聯考只剩兩周,我提醒台日這次不要出差錯。「放心,今年我晚上幾乎不外出,已很久沒有與其他幫派產生過節了。再說,我的兄弟會保護我到考場。」
由兄弟陪考不出差錯才怪!苦思了一個星期,我決定放手一搏,先問台日他的弟兄有沒聽說過我?「當然有。我告訴他們仙也精通各種謀略,而且是國家級的英文教練,是九條好漢幫的軍師。」原來我也被加入幫派了,那就順勢而為吧。「台日,你叫你的弟兄在學校外面保護就好,考場那由軍師親自陪考。」
就這樣,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度過了陪考的日子。幾個星期後放榜了,台日錄取海洋學院漁撈科,我致電道賀,台日迸出一句粗話:「他X的,我渾水摸魚這麼久了,居然還叫我去讀漁撈科。」
八月,我研究所畢業,在南下工作的前幾天,打電話向台日媽媽辭行。她問我火車的班次,要台日到車站送行。當天,火車要開的前幾分鐘,台日從月台奔來,遞給我一盒大香菇。「仙也,我娘說要感謝你。」我來不及跟他聊上兩句,火車便鳴笛了。我上了車,看到台日在揮手。
那年的耶誕節,我收到一張台日的卡片,上面寫著:「仙也,我交了個女朋友,她不喜歡我混幫派,要我與過去完全切割。我把九條好漢幫解散了。仙也,我不愛江山愛美人。」或許台日要與過去完全切割吧,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
我無法確定雜誌報導的那位養殖專家是否就是我的怪咖學生,但是一則報導讓我回憶起過往。在那將近半年的家教日子裡,台日每周提供我校園幫派的第一手資料,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這位怪咖學生其實是我的家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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