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隔壁村的藺草帽編織販仔,載來一車藺草,教大家編草帽,村裡的孩童們聽說可以賺錢,紛紛加入編織童工行列......
一車藺草來到村裡
童年時,我家住在清水海邊,離台中港走路約半小時的小農村,村裡十一戶人家,幾乎全靠幾分薄田,種植蔬菜、西瓜、花生和水稻為生。小學畢業,孩子多半到工廠賺錢,剩下半大不小的小鬼頭們,整天無所事事爬樹、戲水、拔草和撿花生。
有一年,隔壁村的藺草帽編織販仔,載來一車藺草,教大家編草帽,村裡的孩童們聽說可以賺錢,紛紛加入編織童工行列。小孩子領悟力高,速度比大人快,很快就成為家庭經濟的主流。
那一捆捆藺草,並非清水所產,它主要生長在大安溪濕地,用的是農曆七八月收割秋草,品質最佳最適合用來編織。製作時,先將乾藺草從中析成二三根粗細,再用水噴濕,將草搥軟,揉成一根根方便使用的藺草。因為工序麻煩成本高,販仔送來已仔細盤算用量,所以即使每個人都會編帽子,卻也沒機會為自己編上一頂。
編織草帽說難不難,初學者必學的圓底編織法,是基本技法,首先要起帽底,由帽子頂端編起,不斷加草編成,當帽頂直徑符合規定,不用加草,直接將帽體編成夠長的圓管狀,再加草編織成放射狀帽緣,最後收編、剪去多餘的邊草。藺草有吸濕脫臭功能,夏天戴出門吸汗又防曬,最受日本人歡迎,藺草帽販仔一星期會來收貨兩次,才能應付龐大的外銷需求。
剛開始大家都會聚集在裕方家做,念國小四年級的他是最受羨慕的孩子王,編得最快。裕方父親很早就往生了,他的母親永來嬸很勤奮,到處打零工養活母子三人和高齡九十歲的婆婆。老人家是村裡最長壽的人,可是尖酸刻薄、咒罵聲很嚇人,裕方的母親大半輩子任由她虐待,不敢吭聲。鄰居看不下去,同情地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說不定永來嬸會比她短命喔。」
張伯伯入贅裕方家
裕方家的庭院種了一整排竹林,夏天沒電風扇吹,村裡的小孩們總會搬張板凳,自動聚在竹蔭下乘涼,互相觀摩較勁。那時最常編織紳士帽和淑女帽,每家都有一個販仔提供的圓木頭,帽底和帽體要照著規定編出一樣的規格。我雖然年紀小,動作卻很快,領到一筆錢交給母親後,她買了毛線幫我織了一件紅背心,讓我度過冬天凜冽的海風,和經常氣喘發作的童年。
大夥兒編累了,會跟著當中家境最好的阿傑回家,多少可以分點東西吃。阿傑的父母親是泥水匠,沒事就到墳場和山上捕蛇貼補家用。有一回去,不巧他們正在殺蛇,吊在樹上的大蛇扭來扭去,想要掙脫的畫面極為恐怖。
我躲在柱子後面愈看愈怕,瞇著眼睛看他父親手腳俐落,將蛇皮由上往下拉扯掉,再用菜刀剁成一塊塊,放到大灶裡烤熟,阿傑父親很慷慨,人人有份,男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我聞到氣味卻噁心想吐,飛也似地逃回竹林下,但餘悸猶存,手抖得沒辦法編帽子。
不久,村裡發生一件大事,裕方家突然出現一位外省籍老兵,是媒人找來給永來嬸招贅的。說也奇怪,那整天咒罵人的婆婆,見外省老兵人高馬大、孝順養家,再也沒罵過人,裕方也默默接受了他。
老兵要我們喊他張伯伯,他有濃濃外省腔,我們從聽不懂到最後也聽習慣了,知道他從湖南跟著部隊來台。鄉下地方晚上燈光暗編不了帽,大人小孩總愛圍繞著他,聽他講故鄉和抗戰的故事,對一輩子都守在小村莊的人來說,一切充滿吸引力。
藺草販仔沒送材料來的空檔,若是颱風過後,張伯伯會吆喝全村的小孩一起到海邊撿拾漂流木,然後列隊唱軍歌答數扛回家;有時配合潮汐到潮間帶挖蛤蜊,收穫多時送到鎮上賣,品質差的就各自帶回家加菜,生活過得很有趣。
兩年後,當大家的編織工夫更精進,也習慣努力賺零用錢,卻聽說藺草販仔的家裡突然發生無名大火,房子燒毀了,堆疊如山的藺草帽成品全付之一炬,販仔的妻女也在那場火災中燒死。從此他一蹶不振,再也沒踏進村裡半步,村裡藺草編帽童工們,就此真的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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