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好像思緒一下回到了過去,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看著他的臉,
突然想通了答案……
試著了解病人的過去
新病人住院,早上查房時看了一下實習醫師寫的病歷:「這位祖籍山東,身材中等,X歲、溫和友善的男性病患……」忍不住念了實習醫師:「身材中等?這是用台灣人的標準,還是用山東人的尺寸?應該直接寫幾公分、幾公斤才夠精確。」我一面說,一面翻著護理紀錄,看到護理師量的身高,不禁愣住了--159公分,怎麼跟我記憶中的差那麼多呢?但北人南相,相書上說這可是貴相。
伯伯在我這邊看病已經很久了,斯文秀氣,溫和有禮,從不大聲說話,非常有書卷氣,我很喜歡他。
「伯伯,您以前做什麼行業的?」
「我啊,我教人開車。」
到了病床邊,我試著了解病人的過去,這些資料對我們非常重要,要是是農夫,要注意農藥中毒;要是是公車司機,要小心公共安全的問題;要是是富二代,要小心酒色財氣相關的議題(這絕對是我的酸葡萄心理);要是是律師法官,呵呵,病歷請記錄清楚……
「您以前在軍中嗎?」
「是啊,還有在美軍顧問團幫他們開車。」
我腦中回到了那個美軍駐紮的時代,伯伯開著吉普車,穿梭在三輪車之間,行駛在那個還沒有什麼車的中山北路、陽明山之間;而我呢,正由母親抱著,一家人從路邊經過,要去動物園。
「您的英文很好囉?」「沒有啦,就會幾個單字而已。」伯伯客氣地回答,但我一點也不相信。在那個時代,能幫美軍開車,一定是個非常讓人稱羨的行業,英文怎麼可能只會幾個單字而已。
這天的心導管室很擁擠,病人很多,這個伯伯躺在推床上等待,好像很焦慮,不停地尋找家人。我趕快走到床邊握著伯伯的手,病人看到熟悉的面孔,好像安心了一些,我就找些話題跟他聊聊,好轉移注意力。
「伯伯,您是山東人?」「是啊。」「您來台灣的時候是軍人還是學生?」「……」伯伯好像思緒一下回到了過去,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看著伯伯的臉,突然想通了答案:「您是龍應台《大江大海》那本書中,寫到的那些從山東來的學生嗎?」「我們就是那批學生。」
我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會猜對,「校長為了你們,被槍斃了嗎?」
「死了好幾個人。」病人沒有正面回答,但語氣雲淡風輕,好像事過境遷,一點情緒起伏也沒有,我卻久久不能自已。
人生自此有了轉機
印象中書裡記錄著校長帶著許多學生一路流亡到澎湖,學生們為了求學與家人離別,明白可能日後再也無法相見,然而,到了澎湖,男學生們卻被軍隊搶拉入伍,老師們企圖阻擋:「我們帶著這些學生出來,是答應他們能繼續念書,我們跟他們的父母都有過保證,要是讓他們去當兵,我們怎麼跟他們的父母交代。」
可是沒有任何效果,校長被槍斃了,老師被處決了,學生被刺刀刺了,學生去當兵了。
「您後來又為什麼會去開車呢?」
我把腦中的故事整理了一下,可是跟伯伯的經歷連不起來,所以繼續追根究柢。
「在部隊中總要有個一技之長啊,所以我去學了開車。」
這時前一台心導管結束了,導管室空下來,我結束了對話,跟伯伯喊聲加油,也去刷手準備。一面刷手消毒,我一面想著病人的一生,在那個戰亂的年代,中學生是多麼的稀罕,他的前途是多麼的燦爛,父母親拚著骨肉相離,哭著把這個孩子的未來與希望交給了學校的師長。師長們一路千辛萬苦,在戰亂中顛沛流離,死了不知多少人,好不容易才把這些學生帶到了澎湖。
沒想到在這裡,一個個前途璀璨,在和平時期會當教授、工程師、醫師、部長……的這些青年,卻在這裡被拉去當兵,師長們要麼被殺,要麼被關。但是,在部隊中,這個年輕人自己想辦法,找門路逃脫這個醬缸,於是去學開車,自此人生有了轉機。
我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但從這個病人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強韌。其實,每個病人的人生都是同樣精采,但當他們年老時,我覺得對他們來說,這些陳年往事好像都只不過是過往雲煙,什麼嚴重的事情都變得再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