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常聽從台灣回來的朋友說台北有多好,美華漸漸有了驛動之心,但爸媽肯定不答應她一個女孩子離家,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完成心願:把自己嫁過去......
軟軟的聲音
娓娓訴說她的前半生
飛機在上空平穩飛行,空中小姐發給每人一瓶果汁、一張濕紙巾,我還在癡望窗外的藍天白雲,耳邊就傳來即將抵達馬公機場的廣播聲。
表姊的女兒訂婚,我跟媽媽當然要回去,聽說姪女為了訂婚宴不只厲行嚴苛的減肥計畫,還割了雙眼皮,愛情的力量果真很偉大;想當初我們要她減肥,她眨著丹鳳眼信誓旦旦:「我最性感、美麗的地方在頭皮之下,不識貨的男人不嫁也罷。」看來,不識貨的男人也可以嫁。
幾年沒見,表姊將客廳整理成裁縫工作室,四台縫紉機占據室內,窗戶邊擺了長形工作台,方便畫圖裁布,衣架上掛了幾件樣品,竹製的籃子放了各式布匹……我把眼光移到了「她」的身上。不要錢的澎湖陽光輕灑於身,脖子掛著布尺,拿著粉餅打版剪布,低垂的眉眼透露專注--她是美華,從越南嫁到澎湖的華僑,也是表姊的工作夥伴。
中午吃美華做的春捲及泡菜,清脆爽口不油膩,沾著酸酸辣辣的醬汁實在很開胃,配上咖哩海鮮湯,這一餐很有越南fu。正午的太陽會咬人,哪裡也不想去,母親節的洋裝訂單趕著出貨,遂拿起針線幫忙縫釦子。
針腳一上一下穿梭,隨著一顆顆縫妥的釦子,我與美華的閒聊也愈見熟稔,軟軟的聲音娓娓訴說她的前半生。身段窈窕、皮膚白皙是一般人對越南姑娘的第一印象,美華說以前在家鄉時阿嬤會罵她吃太多,沒出嫁的姑娘把身材吃胖了是件丟臉的事,連出門都會被恥笑。阿嬤的話影響很大,難怪她的身材維持得很好。
當初為了逃離共產黨,阿公阿嬤帶著年僅十歲的爸爸從廣東逃難到越南,但安身立命住了快二十年的越南,竟跟家鄉同款命,赤化了。小美華三歲時,爸媽決定帶著她和哥哥跟著同鄉偷渡到美國,沒想到兄妹倆輪流發高燒出麻疹,斷了一家人追求自由的機會,只好認命留下。她淡淡敘述前塵往事,言談中嗅不出遺憾。
咾咕石堆中
朵朵盛開的仙人掌花
「逃難的時候什麼都帶不走,只有手藝可以跟妳一輩子。」阿公的一句話,讓她小學還沒畢業便開始跟阿姨學裁縫,十八歲到胡志明市學美髮、美容,練就一身好手藝。
那時常聽從台灣回來的朋友說台北有多好,美華漸漸有了驛動之心,但爸媽肯定不答應她一個女孩子離家,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完成心願:把自己嫁過去;可她不是嫁到朝思暮想的台北,而是夏天極熱、冬天東北季風超強的澎湖。
大她八歲的丈夫忠厚老實,可還來不及培養感情,婆婆中風失智,照顧她占據了美華大部分的時間。鄉愁被擠到海角天邊,黃昏推婆婆到海邊散步時,一波波湧起的浪花彷彿在問她:「妳後悔嗎?」
聊天過程裡,不時有人拿縫好亮片、珠珠的衣服來交件,美華起身清點檢查,用著越語、國語、廣東話與之交談,兩位越南一位廣西南寧另一位海南島,這兒儼然成了新住民交誼廳,四點一到,帽子、口罩、袖套加手套,全副遮陽裝備上身,大夥趕著到學校接小孩放學。
小阿姨拖著行李穿著涼鞋一拐一拐走來,原來左腳大拇指「凍甲」,已經痛了好幾天,美華一聽,說要回家拿工具,請小阿姨先泡腳。不一會兒,她帶來大毛巾及各式工具與乳液,坐在小板凳上幫小阿姨處理。剪剪修修,風乾橘子皮般的腳,保養後竟也顯得珠圓玉潤。阿姨說活到七十歲第一次給人修腳指甲,感覺好像皇太后,又問美華修腳一次多少錢?「一百元。」我沒聽錯吧?這實在太便宜了。
隔天六點不到,美華提著全套化妝工具來幫姪女及表姊梳妝,鏡子裡陸續出現兩張幸福的女人臉,一位嬌媚動人、一位典雅大方,在她的巧手下各自綻放美麗,連表姊身上的小洋裝都出自她手。我的好美華,妳未免也太強了吧。
為了彌補年少失學,美華讀完國中補校,繼續進修高職夜間部,在一堆會計科目中找到借貸平衡,她的人生加加減減,在遠離故鄉的海島上,一針一線、一筆一畫慢慢勾勒出屬於自己的幸福家園。
問她老公對她好嗎?「他都聽我的。」咯咯笑聲中有藏不住的得意。她是該得意的,在陌生的國家活得精采充實,如同屋後小徑旁咾咕石堆中朵朵盛開的仙人掌花,貧瘠的土壤、惡劣的環境,依舊結出豔紅酸甜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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