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進行式 臨床工作像一場探索之旅,我們試著刻畫出患者的心路歷程,貼近受苦的核心……
藏在恐慌症狀下的遺憾
這天一位中年男性來初診。
「我來拿恐慌症的藥。之前的醫院沒進了。」他平靜地說,如例行公事。
我從症狀問起,表現的確像典型的恐慌症和特定場所畏懼症;幾年前開始,他常在擁擠的地方突然感到害怕、無法呼吸,甚至覺得快要死掉,所幸治療後已改善很多。不出十分鐘,他就將症狀交待完畢,可我總覺得來龍去脈不太清楚。
會談繼續進行到家庭史,問到雙親是否健在時,他的冷靜態度不見了。他說父母都已過世,接著紅了眼眶……
「剛剛是想到什麼了呢?」我把步調放緩,遞了張面紙給他。這個情緒轉折或許有其意義,我決定問下去。
「醫生,其實我的症狀和我母親有關……」
出生島嶼偏遠地區的他,從小環境辛苦,但家人感情緊密。長大後飄洋過海到異地求學,之後工作、結婚、組織家庭,和家鄉兩老聚少離多。
在事業如日中天、一切順遂時,母親生病了。他頻繁地搭機回老家探視,擔憂母親的病況,也煩惱年邁的父親體力漸衰。蠟燭兩頭燒的他,壓力逐漸累積,每回搭上擁擠、空氣不流通的小飛機,都感到巨大的不舒服。
母親最後不幸因病離世,在趕回家的最後一趟航程,他更感受到一股無法言說的窒息氣氛。自此之後,喪母之痛雖隨著時間淡去,但開始在擁擠人潮或壓迫空間裡沒來由的恐慌發作,直到接受藥物和心理治療才慢慢改善。
眼前的他變得立體,原來在表面的病症之下,是他「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那一刻,我才開始懂了他在怕什麼。
阿美阿嬤的精神妄想
場景轉到病房,是一位老病人。
阿美阿嬤七十歲時出現雙腳不自主晃動、有針在扎的怪異感覺,起初醫生懷疑是「不寧腿症候群」(一種睡眠障礙相關疾病),但她的精神妄想卻愈來愈嚴重:阿美開始認為自己身上有兩個小孩在迫害她、在下腹部放火燒她,逼得她拿拐杖揮、拿水潑「他們」,並為此住院四、五次;雖然每回藥物治療都能減輕症狀,但團隊對她的症狀始終不得其解。
這次阿美又住院了,和她首次見面的我很快就感覺到不尋常之處--她戴著大口罩、大眼鏡,雙腳不停抖動。「我是要抵擋攻擊。他們用針扎、用火燒、用刀刮我的肉,還控制我腳一直動。」她的回答呈現了「觸幻覺」和「被害妄想」等症狀。
「阿美,妳覺得為什麼會碰到這種事情?」我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道。」
「這個狀況多久了?」
「差不多三、四年。」
「妳最早看精神科是什麼時候?」
「大概四十幾歲,當時我拿過囡仔,可能是這個關係。」
「拿過囡仔?」
阿美懷第四胎時常失眠,醫生懷疑跟懷孕有關。再三考慮後,她做了人工流產,但焦慮失眠還是斷斷續續找上門,得長期吃安眠藥。到七十幾歲,這些奇怪的症狀就莫名其妙跑出來了,困擾至今。
對!小孩!
對於幾十年前的流產,或許記憶深處仍沒能真正放下,於是晚年現實與幻覺的疆界被打破,症狀轉為另一種形式,成為內心懼怕的根源。
「我懂了,我們會儘量幫忙妳,妳也要好好吃藥、調整喔。」我說。
在藥物治療下,阿美的症狀漸漸減少,可以參加病房活動或獨自看書不受干擾,口罩和眼鏡也慢慢拿了下來。
臨床工作像一場探索之旅,我們試著刻畫出患者的心路歷程,貼近受苦的核心。「為什麼是現在?」精神科醫生腦中總是不停自問,然而這看似基本功,實則大不易。不二法門固然是「用心聆聽」,但不忘有時需要一些好奇、一些直覺,甚至是緣分。
當彼此頻率接上,彷彿迷霧裡撥雲見日,那一瞬怦然的感覺像中了「賓果」;而也是那一刻,好像更有血有肉地多理解了什麼,此般吉光片羽,是我在這探索之旅迢迢長路上,繼續前進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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