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去,雖然偶爾會想起徐剛與他老婆靜芝,但是忙碌就是煙毒,可以上癮到心無旁騖;忘卻許多昔日的美好友情,也忘記了曾經走過的花徑與大道……
搬進日中寮
1982對我來說,是個含金量很高的年份。我在那一年開展了自己的視野,於日本東京結識了一群連作夢都想不到的友人。
徐剛,就是其中之一。
剛到東京,先是厚顏賴著只見過一面的留學生;他位在池袋小巷裡的狹隘小房間,要擠進兩個大男人還真是侷促。兩周後,終於聯絡上一位報社長官介紹的華僑,在北千住經營餐廳與貿易公司;他在公司後面擁有ㄇ字形的日式房子,二樓的數間四個半榻榻米房間,是給員工住的;我毫不客氣地搬了過去。
每天抱著臉盆到外面的「錢湯」(澡堂)洗澡,還挺新鮮的;老闆問了幾次要不要到他餐廳打工,讓我察覺到白吃的午餐絕難入口,趕緊開始打聽哪裡有便宜的房子可以寄身。
仲介房屋的「不動產」,往往在門口就註明了外國人免進;就算勉強幫你介紹住處,三個月的押金,一個月的房東禮金,兩個月的不動產佣金,當月份的房租,加起來就是個令人窒息的數目;我知道自己的底,唯有務實一路可走。
天無絕人之路,一位來自香港的留學生透露,他住在東京都外、地名是船橋的留學生宿舍,房租便宜,不用押金禮金。我聞之大喜,毫不猶豫地直奔船橋而去。
到了目的地,看見門口掛著「日中寮」三個字,心想,難不成與大陸有關?可是「中華民國」的簡稱也是中國不是?反正先搬進去再說吧!
等到入住後,我才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名來自台灣的留學生;除了那位香港僑生,其他全是大陸剛派出來的一批比我小十歲的公費留學生,以及另一批年紀大我一、二十歲的研修生。
他們像是在動物園看猴子一樣,紛紛跑到我的房間,想看看台灣來的同胞是啥模樣?他們好奇我說的普通話比他們大多數的人都標準;喝到台灣帶去的烏龍茶,各個兩眼閃爍著異彩,都說好喝;就連我每每接到台灣來的家書,都有人排著隊要剪走郵票。這其中,一個又瘦又高,臉上長著青春痘,來自福建,就讀東京海洋大學的徐剛,與我最合得來。
他們都訂了食堂裡的飯菜,我可是斤斤計較;一頓飯錢,我可以買一盒雞肉,吃上三頓都不止。每回我在廚房燒飯,徐剛也擠在熱鬧的人堆裡看我料理;然後,就都明白了「三杯雞」該怎麼做,便能先聲奪人的香氣四溢。有時,我把徐剛叫進屋裡,讓他跟我一起吃小灶。
是年元旦,我返台省親,自然帶了滿滿的兩大箱行李回東京,就連麵筋、花瓜罐頭都不放過。只因行李太沉,我打了電話回寮,徐剛立刻騎了自行車,趕到船橋車站來接我;我萬分歡喜,覺得這小兄弟真窩心,幫了我大忙。
沒過兩天,天飄大雪,我生平第一次見雪,與徐剛在院子裡又叫又跳,徐剛還幫我照了張照片,只可惜那張值得紀念的賞雪照,早因多次搬家而不見蹤影。
與徐剛重逢
而後,我進了民生報,採訪工作開始多了,有時發完稿太晚,有時下雨,我懶得花上一個多小時坐車回寮,就睡在辦公室裡。直到有一天,學校的事務人員找我去問話,我才知道,宿舍的管理員打電話去學校,說我經常外宿不歸,需要深究;幸好我的出席率百分之百,沒釀成禍事。但我非常不爽,覺得芒刺在背,竟連不回寮的自由都沒有,恰好報社已付我薪水,我也有了勇氣,決意花錢在外租房子。
搬到目黑後,徐剛與其他幾位室友會來我的住處相聚,我隨意弄幾個菜,甚至包個餃子,他們都讚不絕口。
慢慢的,知道徐剛交了女朋友,也是大陸來的留學生。再過不久,我結了婚,他們也成了家。然後,他畢了業,我辭去報社工作。他舉家遷往加拿大,我回台灣。很自然的,我們斷了聯繫。
多少年過去,雖然偶爾會想起徐剛與他老婆靜芝,但是忙碌就是煙毒,可以上癮到心無旁騖;忘卻許多昔日的美好友情,也忘記了曾經走過的花徑與大道。
去年的某一天,我忽然在公司接到徐剛的電話。他剛好到高雄談生意,打高爾夫球,回到台北後,他打定主意要找我。他先是打電話到聯合報,好心的總機小姐告訴他,我應該人在台北,因為前些日子才在報上讀過我的專欄。徐剛不死心,又央求飯店的經理幫忙,天可憐見,居然就查到點燈基金會的電話號碼。
與徐剛重逢,讓我熱血澎拜,最令我動容的是,咱的小兄弟沒有忘記咱。我也才知道,徐剛在煙台已擁有一家很具規模的海產進出口公司與餐廳,妻女則住在上海,平安且喜樂。他立刻邀請我擇日去大陸玩。
今年三月,我到了上海徐家匯,訪視徐剛的家。徐剛的另一半靜芝張羅了一桌菜,還開了瓶紅酒。席間,靜芝提及當年他們一家在東京向我辭行,準備轉進加拿大,我包了一個紅包給徐剛,說是要給他壯行,替他張膽;這一招,徐剛日後全學會了,也會鼓舞晚輩與朋友,勇敢地迎向人生的下一個挑戰。徐剛害羞,沒有接腔,我也早已忘了此事,好像是聽別人的故事。不過,被靜芝提起的一剎那,曾經幫我壯過行、張過膽的數個臉龐,如無聲電影般,或是停格,或是逐漸推近,迷濛了我的老眼。
六月,趁著到青島拍攝節目,我告訴徐剛,想順道去煙台看他。從青島過去煙台的高鐵票,及煙台飛北京的機票,徐剛事先全幫我備好。他兩天不上班,親自開著車子,陪著我四處觀光。我站在他家三十幾層高的陽台,看著海灣裡的漁船在月夜的銀光中起伏,自己的心境也隨之激盪了起來。徐剛能夠找到我,給了我強大的力量與希望;那些藏匿許久,曾被人性踐踏過的酸楚與疼痛,瞬間在虛空中浮起、飄遠,接著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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