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聽著,王姊的眼神變了,我察覺,她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及溫柔……
氣壯山河的開拔出征
肇因於從小太愛看電影,才懵懂的年歲,我就立志長大後要當編劇,要拍電影。這個夢想,直到四十歲之後才逐一成真。
累積了一些編寫、製作電視劇的經驗後,我不僅毫無畏懼地挑戰連續劇的製作,還帶領團隊遠征大陸。夾雜著大陸與台灣兩地的工作人員,中間還有香港演員,此一陣仗,沒有強大的心臟,是絕對無法承擔的。
果不其然,我一開始就中招。才與電視台簽訂以美元為單位的製作合約,美元忽然應聲大跌,還沒出發就注定慘賠。好心朋友勸我,趕緊剎車,與電視台改訂合約,但是心高氣傲的我,如何拉下這層臉皮?居然就氣壯山河的開拔出征了。事後回想,我大概是自小看多了西部與戰爭電影,下意識裡,悲劇英雄已然是我最熱中扮演的角色。
這支雜牌軍裡,編劇同時在尬另一檔戲,就算我好話說盡,劇本的進度依然嚴重落後,後來他乾脆撒手不管。男主角表面上挺我,其實私心作祟,推薦給我的製片主任與導演都是他兄弟,所以一開拍,女主角就翻臉,因為劇組太偏心不說(好吃好喝的,乃至現場的電風扇都是男主角優先),導演老給她側臉,男主角幾乎全是正面特寫……
其他的工作人員一見有縫可鑽,就頻頻出招,要漲薪的更是魚貫出現;就連來自天津的會計,也因製片主任上一檔戲的屁股沒擦乾淨,指定她要同時做帳,把她累到沒時間睡覺,竟然在製片主任的授意下,也向我要求提高薪水。
沒錯!她就是王琇慧。王姊,我們真是不打不相識。
我很火,連厚道老實的王姊都造反,簡直令我七竅生煙。她在我房間一坐下,我就哇哩哇哩地先發制人,口氣當然不好;她很沉得住氣,眼神篤定,兩頰微紅,抿著嘴,就是咬著要漲薪。我沒法子,只好將我的難處一一道出,她是會計,應該最懂組裡的明爭暗鬥。聽著聽著,王姊的眼神變了,我察覺,她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及溫柔。
拍完了戲,我得將拍攝好的帶子運回台灣剪接,但忽然風聲緊張起來,聽說海關託人都不見得有用,搞不好帶子會被扣押沒收。平時自稱很有辦法的製片主任此時不吭氣了,我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此刻,王姊跳了出來,義氣地說她的外甥在天津也是製片人,各方面的關係都不錯,她找他來想辦法。結果,王姊的外甥慨然相助,帶著我搭乘天津的飛機離境不說,入關前,在機場裡外奔走,跟相關人士報備,說明那兩大袋的帶子是他剛拍好的新戲,要送到香港做後製作……當我乘坐的飛機順利升空時,打轉在眼裡的淚水差一點要流出來。
記取教訓,東山再起
這一檔戲我賠慘了,一千六百萬新台幣的紅字,將台北辦公室與台中老家的房子都抵押給銀行了。
記取教訓後,我試圖東山再起,第一件事情,就是將王姊延攬到劇組裡,依然幫我管理財務。
上一檔戲,男主角在電視台主管面前吃得開,力保我接戲,衝著這一點,他後來可以對我不仁,我卻無法對他不義,他推薦的人,我只能容忍到最後。這一次,大陸的燈光師牽線,與大陸的電視台連上線,唯一的條件是想做製片主任。我心想,誰不都是由第一次開始做起?慨然應允。
但是,新手上陣卻露了餡,他生性膽小,不敢獨自面對生人,不敢得罪組員,所有的人際關係都要我出面,所有的黑臉都要我扮,既要充當前鋒,還要押陣做後衛;結果,我既是製作人,也得身兼製片主任。偏偏他倒勇於內鬥,與台灣的製作助理不合,成天尋事,組裡的好事者,外加演員,逐個選邊站,山雨因此滔滔而來,山風更是席捲而下。我看勢頭不對,只好陣前斬馬謖,將他逐出劇組;在此之前,我與王姊做了深度談話。
王姊果然是明白人,她早在請款的單據中發現了各種充水瞞混的勾當,就連汽油錢都成了有心人覬覦的目標。她起先不願沾上渾水,經我再三請求,終於點頭,即刻兼任起製片主任。
她勤奮用心,親自跑去加油站溝通,阻絕弊端;導演對服裝有意見,她在深入了解後,寧願犧牲最要好的同鄉同事,也要顧全導演的喜惡,將問題化小,小事化無。雖然金錢的出入、帳目整理的工作繁重異常,王姊沒有喊累過,她原則堅守,樣樣顧全;除非必要,絕不敲我房門,讓我專心盯劇本,抓進度。就算背後有人批評她是漢奸,幫著台灣人來治大陸人,她不但不為所動,還毅然放話:「製作人飄洋過海來拍戲,無非是想賺點錢,做檔好戲;大家聚在一起,共同為完成一件事努力,沒人舉槍強迫,都是自願的。老闆時間一到就發薪水,沒有苛扣一分錢,這樣的老闆哪裡找?」
後來,我們轉景點,由蘇州揮師上海,她一樣不讓我操心,沒出一點差錯;距離預定拍攝的時間還沒到,全劇就殺青了。
王姊的老公與我同姓,在王姊口中,我們都是張先生。王姊的張先生久為病痛纏身,我在大陸拍攝第三部戲時,王姊自然是製片主任的第一人選,但是為了照顧她的張先生,最後還是婉拒了我的死攪蠻纏。張先生七年前病故,王姊沒有一點遺憾,她說雖然萬分不捨,可她沒有辜負這一生與張先生的夫妻情緣。
我與王姊就此結成莫逆。天津大爆炸,我急著找她問平安;台灣鬧地震水災,她也擔心我與家人的安危。如今,王姊在天津專心帶著她的小孫子。小孫子三歲開始學習書法,在王姊全力栽培下,已然揮就出驚人的成績,行書隸書草書樣樣精采,無法置信是十一歲小童的功力。
五月,我由北京轉天津,探視王姊一家。從進門開始,就是水餃伺候;然後是各種新鮮水果、酒水、精緻的館子……晚上不讓我住旅店,硬要兒子睡客廳,將臥房騰給我;就算次日告辭前都在家中,她與另一位曾一同共事的田姊,也整治出一桌的菜,讓我滿腹而歸。唯一遭我嘮叨的是伴手禮太多了,天津麻花、各式乾果,拎都拎不動,差點讓我的五十肩毛病復發。
天津,我真的不熟悉,根本沒有看真切過,但因為有了王姊這位長我四歲的阿姊在,我對天津是有份真感情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