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過的十幾個物件中,位於千葉縣的「無蝶庵」是我們最懷念的。地處市役所旁邊,停車辦事方便,離車站亦不遠。此外,她是無蝶最愛的無垢白木和風民宅,由專門蓋寺院的宮大工打造而成,由裡到外充滿了禪意,枯山水、石亭、飛瀑、繁花及古梅。取名無蝶庵,是依「無蝶」為號,而且他在這裡以台灣先住民史為主題,展開了漫長的研究,後來陸續集結成《無蝶文庫》。這八年裡,我曾陷入中年危機與人生迷障,但因為無蝶庵的禪境而時有所觸悟。
離開無蝶庵多年,偶爾想起她的美麗與淒涼,我深刻感受到和式建築如何以家的形式,從生活中啟發人的悟性。
把玩房地產的人
無蝶從年輕時就對空間有夢,而我則從小對家有憧憬,我們就這樣從一個房子流浪到另一個房子。無蝶庵表現出來的光、陰之美,讓我對「時光」的治癒能力有了新想像。住在那裡的日子,每天從早到晚除了讀書之外,我也嘗試著日本阿嬤的家庭釀造。從各個角度來說,這個物件讓我們擁有更大的退休夢,導引我們一家三口漂流到昭和時代。
日本人用「普請道樂」四個字形容把玩房地產的人,因為從前有錢人家蓋房子或修繕宅邸,會向全村男眾及職人發出「普請帖」,請有閒有技術的男眾來家中幫忙,後來「普請」就引伸為蓋房子或修房子;至於像無蝶如此真心追求各種物件,不惜為房舍散財的人,就被稱為「普請道樂」……好在一生以「受苦」為人生哲學的無蝶,在感覺苦到不行時,會想辦法脫手廉售。
八年中,無蝶為了這個妖嬈多變的美件散盡了大半家財。我們第一次見到這個中古物件時,即被她冬日依然向陽的光線感動。無蝶靜坐在庭院裡的龍紋大理石椅上,背靠著樹齡七百歲的老梅樹,仰望枯山水的飛龍瀑布。他對房仲社長說:「坐在這裡,我有一種安穩的感覺。」既像一見鍾情,也像前世因緣。
無蝶於是先後賣掉千葉及岩手縣的兩間別墅,專心地愛養起無蝶庵。然而,這期間歷經多次整修不說,311大地震後,連水脈也必須調整,無蝶為此勞心勞力。那時的他,就像谷崎潤一郎的小說《癡人之愛》裡的男主角,耗盡心力財力、無怨無悔地培養著心愛的美少女,即便最後發現她是個「吃錢虎」,也心甘情願。
一家逃離傷心地
人到中年,遇到了所謂的真愛,通常不是悲劇就是災難連連。我們住進去後的第三、四年,無蝶開始抱怨固定產稅高得驚人,加上大片庭園需要職人維護,修剪費用亦相當可觀,每年的基本開銷超過百萬日元。他逐漸意識到這個物件是貪婪惡女,但卻又捨不得她。幾經討論,我們決心用賣掉岩手縣別墅的錢,加上一點自己的積蓄,看定那須四百坪的山莊,舉家搬遷。
接下來,就是清理無蝶庵,找個可信賴的仲介把她賣出去。誰曉得,我們落腳的山莊,先是賣主賣完了房子即避不見人,後又發現鄰居長期偷水;當這個祕密在整修期間被怪手挖出來時,鄰居老羞成怒,頻頻找我們麻煩,一下子說我們的圍牆占用到他家的地,一下子又說要封掉北邊的通道,讓我們的瓦斯桶送不進來。
對於弱小者會禮讓三分的無蝶,面對這個家中成員不是思覺失調患者,就是殘障人士的鄰居,最後採取退一步海闊天空的作法,以半價賣給了福島受災戶。可是,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再回頭強求的愛,往往隱喻著更大的災難。
無蝶原本慶幸能回到無蝶庵的懷抱,得到些許安慰。沒想到,或許因長期未與原地主打好關係,且不知何時得罪於人,一日,原地主第三代竟誣指我們偷砍了他家的杉樹,以此為由,要求我家老先生下跪道歉,賠償三百萬元!
無蝶竟然真的向這個「坐地虎」正跪道歉,並請了中間人送錢賠罪了事。連續兩回遭惡徒欺負,老先生日夜難眠,胃腸潰瘍。最終,無蝶庵以超低價脫手,直接賣給了不動產仲介公司,我們一家像逃難似地離開了傷心地。
因著這些經驗,無蝶從此遇到美件或豪宅都只是看看,當作話題回家與我聊聊就算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