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我這個無法出席的么妹,大哥突然哭得很傷心,說他對不起我……
上個月初,大哥嫁女兒了,我因身體不適,由雙胞胎兒女和媳婦組成三人祝賀團,到美國參加姪女的酒莊婚禮。照片中他們和家族親戚玩得很盡興,稍稍彌補我未能前去的遺憾。
回國後,他們眉飛色舞地說身為公司大老闆的大舅有多親切,熱情分享他的奮鬥故事,當初如何靠著獎學金和美金一千元闖天下,後來還被美國表揚為優良中小企業。
說著說著,提到我這個無法出席的么妹,大哥突然哭得很傷心,說他對不起我,害我無法如願考台大中文系,還委屈讀軍校照顧父母親大半輩子。一個歡樂氣氛的婚禮,因為大老闆失控的眼淚,讓孩子們愣在一旁,不知如何安慰他。
鎮上寒門典範
沒想到一件陳年往事,大哥竟然會內疚這麼久,我回想他身為長子,一路開疆闢土,也忍不住感到心酸。我們出生在清水貧窮農家,清晨四點得摸黑到田裡摘韭菜花,方便父親趕在日出前到鎮上販賣,然後各自餓著肚子去上課。夏天割稻除草,冬天泡在冰凍的溪邊洗韭黃,一刻都不得閒。在這樣吃不好、睡不飽的環境下,大哥國小還是全校第一名畢業。
當時父親堅持讀書無用,學校老師一再來拜訪請求,說他會負責學費,大哥也保證農務會照做的情況下,終於有機會進初中就讀。有了大哥的帶領,就讀高一的二哥和他一同成為清水高中當屆全校第一名,也成為鎮上寒門典範。家徒四壁的牆上,貼滿他們的比賽獎狀,桌上則是各種比賽獎品,如派克鋼筆、熱水瓶,用都用不完;不識字的父親,從此在清水備受尊重,不再反對我們讀書。
我上小學後,大哥經常從圖書館借來唐詩和世界各國童話故事書,用他的獎學金鼓勵我閱讀、背詩,長詩一塊五,短詩五毛錢。為了買冰棒,只要他回家,我就乖乖在曬穀場背詩賺零用錢,也養成我讀書的習慣。
大哥高中時得過全國高中散文比賽第二名,後來和二哥都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靠著家教、獎學金一路到美國讀碩士。對於沒有獎學金的我,大哥建議投稿《中堅》,五千字可得四百元稿費,對當時的我是筆很好的收入,能換八十碗陽春麵當午餐。
最幸運的決定
大學聯考,我沒考上大哥代填的八個志願,但錄取陪考的國防醫學院護理系。鄉下人連男生都沒人讀軍校,何況女兒要去當阿兵姐,母親寢食難安;雖然對軍護一無所知,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退路,決心抓住眼前機會。
到台北報到那天,大哥騎車載我一直在校園繞圈子,勸我不要報到,明年重考台大中文系。但我趁著他和高中同學敘舊,偷溜完成手續。
我去意已堅,即使在木蘭村受訓,因故休克送三總急救,或八月天日正當中,抱著棉被在發燙的柏油路上出棉被操,我都堅強地忍下。受訓結束回到老家,母親看到我黝黑的瘦小身軀,難過得哭了。
三個哥哥陸續到美國攻讀碩士,我也掛著中尉軍階畢業了,開始有能力照顧生病的父母,甚至為了那張免費就醫的眷補證,放棄出國念書的機會。這也就是大哥耿耿於懷的理由,來龍去脈,孩子們終於懂了。
當晚,我寫了一封長信請大哥放下,雖然無法就讀中文系,但也到台大護理系進修,更沒忘記他幫我埋下的文學種子,經常投稿且已出了兩本書;何況軍職的舞台,更適合堅毅的我發揮,戒嚴時期,我自願到花崗石醫院照顧前線戰士,足跡踏遍大二膽島和北碇島,甚至從陸軍成為空軍C-130H航空護理官,可以在運輸機上照顧後送傷患,最後從中校督導長職位退休,種種特殊歷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樂在其中,從不覺得委屈。
大哥收到信回覆:「小妹,當初前途未卜,很是難過,進國防是最幸運的決定,也很替妳高興。」
結解開了,大老闆從此不會再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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