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歲的鄉下孩子初到都會,就讀教會中學,新環境有如七彩世界,忽然間感覺自己寒傖了起來,手上似乎沒有一把比別人長的劍……
如果,我有一把吉他呢?
我不曾擁有過自己的吉他。排行在中間的我無法如弟妹挾老么而享特權,卻常不甘心地被動承收兄姊的舊物,國中時因為姊姊先買了一架揚琴,我似乎當然耳地只能參加國樂社。
天知道,當想到吉他社的同學,微俯齊耳短髮、撥弄琴弦擺出如愛情電影中女主角的夢幻姿態……還有,在學校每月一次的電影欣賞放映《北非諜影》後,那位清秀高䠷、頭髮故意些許打薄、一綹劉海老是落在額頭挑戰教官容忍度,讓我們幾個小女生崇拜得不得了的高中部學姊,就在宿舍向我們炫過這曲〈卡薩布蘭加〉。耳際迴繞起那天學姊其實並不熟練的音律,然而連通宿舍通道上的樂聲,與彈奏者身後的背景——颱風前夕的霞紅將曬衣場飛揚的白衣藍裙鋪上一層玫瑰金沙,如攝像晶片植入腦褶,只要啟動搜尋,永恆鮮明……總總、總總,歸結直指美好年輕,而我將錯過。太不公平了,我連吉他都沒摸過哪。
生氣得把手上兩只琴竹敲得箏箏作響,我不能彈〈愛的羅曼史〉、不能彈〈荒城之夜〉,只能在國樂社同學咿咿唔唔的二胡與時不時破音的梆笛中任由絲竹亂耳。
亂,我的少年時光。
十一、二歲的鄉下孩子初到都會,就讀教會中學,新環境有如七彩世界,忽然間感覺自己寒傖了起來,手上似乎沒有一把比別人長的劍,可以讓我揮舞隱匿自己的光圈,或者,藉閃眼的劍花使別人看見自己。明星中學的資優者濟濟,我總踏不著一塊穩固的墊腳石,時常慌亂得一腳高一腳低,一個不小心就摔著了。課業無法頭角崢嶸,那如果,我有一把吉他呢?如果我很會彈吉他呢?是否就可以如學姊一樣,挑戰威權?這算叛逆嗎?叛逆,是否一樣可以贏得注意?
高中時我有了一把吉他,接收自將去服役的大哥,大哥喊冤,他說他也是接收大姊的。兄姊們各自有張寫真照片,抱著吉他,輕挑琴弦;我有吉他了,但無興致與它合照;也如願參加社團了,然而卻無雀躍心情。
一半的我,自陷泥淖
聯考失利,我回到家鄉就讀一所男女合校的省立高中。受挫的自尊讓我抑鬱成一隻孤鳥,睥睨他人,實則自卑,自憐「不遇」,滿腹委屈。曾經回想起那段自己也說不清何以然的年少心情,猶有略略苦澀,然而撥開塵封並未尋著具體事證,以追溯「苦澀」原由。事實是,一半的我,快樂,因為我虛張的孤僻很快就被純樸的同學融化了,師長也寬容我在文科與理科的極度傾斜(也可能是放棄了,既然是揠不直的草,就讓她隨自己的意思長吧);一半的我,自陷泥淖,解不開內心裡寧為牛後的結,莫名又矛盾的以被名校遺棄為憾。
學會彈吉他是渴望已久的心願,我卻沒了那份熱切,始終沒學會。在這兒,沒有人彈〈卡薩布蘭加〉。每周社團活動時間好似一個變相放假的下午,參加吉他社的同學不多,乖乖待在教室的不超過十人,社長是個瘦黑小個兒的學長,當社長並不表示指上功夫厲害,彈來彈去就一首〈溫泉鄉的吉他〉。指導老師據說是校友,師大中文系畢業的,鄉下學校能考上師大不容易,當學生時想必是風雲人物吧?老師沒教過我的班,他恆常一種無謂的表情,無從揣測他心思喜憎,後來我也不進吉他教室了,寧可坐在教室外看運動場上的同學打球、競跑。在一次帶著熱氣的風拂動我頭頂上綠色枝條的下午,教室瀉出合奏〈溫泉鄉的吉他〉的旋律,流暢感不相上下,然而之中的一支旋律隱隱就是多了一分飄泊。從窗戶望進,老師側著身、眼鏡框擋住他的臉,感覺他專注在吉他的弦。
風,推湧著運動場邊一排鳳凰木,望著濃綠中的一簇簇火紅,心中有種感覺,茫然嗎?無法具體形容自己似成熟又不夠成熟的心性,而不具體卻是眼睜睜的事實是,時光在彈指間流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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