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開設動物保護相關的通識課已經超過十年,對於有心投入動物保護運動的學生,我總是這樣勉勵他們:「面對一張很難的考卷,即使不能考一百分,也不會想著直接考零分吧?而是會寫多少算多少。面對動保這條艱難的路,也是一樣的道理。」然而,做了八年街貓絕育放養(TNR)的我,在去年初將社區的人氣街貓DoReMi成功送養之後,卻擅自打定主意,從此「考零分」。無法以平常心面對街貓的來來去去,經過這些年,我已經確定自己做不到一百分,於是決定再有街貓出現,也要與牠們保持零互動的關係。
考零分不是簡單的事
起初,這樣的生活真是輕鬆多了。自稱生活在「蝙蝠時區」,凌晨四五點才睡覺的我,之前早上要餵DoReMi吃飯,每天都不得不掙扎著早起。同時,過去如果自己的行程不能準時回來替貓放飯,必定託人幫忙,還曾在開會中、電影看到一半,或其他各種不適合中途離開的場合,突然起身打電話詢問貓是否吃飽了;如果牠沒有按時來吃飯,我更會像瘋婦般大街小巷尋找……決心在TNR這個科目上考零分後,我的生活品質不斷提升,雖然有點愧疚,但我告訴自己,不要回到之前的生活了。
過去做TNR會那麼緊張兮兮、找不到比較中庸的照顧街貓之道,是因為在那些年裡,我深深明白牠們面臨的危險實在太多。生命的流失,有時真的只是一瞬間。經歷過失去的傷痛,我用比照顧家貓更慎重的心情呵護著街貓,日子久了,愈來愈牽掛,後來甚至把街貓陸續帶回家裡,深怕一放養,從此錯失一個生命。但是,街貓真的想被我豢養嗎?在我還沒有找到答案之前,家裡的貓口數已經暴漲為七隻,我則不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與溫德斯電影《巴黎,德州》裡,那個害怕失去就幽禁妻子的男人沒兩樣?而這些糾結,都隨著DoReMi變成幸福的動物醫院院貓之後,消失了。我以為。
很快地,DoReMi原先的位置被一隻新來的橘貓填補,社區裡不捨DoReMi送養的鄰居其實不少,便替這隻外型相似的貓咪取名為「新DoReMi」。由於管理員蔡先生和愛貓的鄰居劉先生都會照顧牠,我便繼續堅守著原則,不願意和牠有任何互動,只擔任提供貓糧的「藏鏡人」。
初期,我真的鐵了心做到完全不過問,即便劉先生會主動傳牠的照片給我,我也不曾按下儲存鍵。這一次,我想先確保自己的心不受傷。
然而,像我這種個性的人,要考零分竟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既然負責提供貓飼料,一旦放在管理室的存糧沒了,蔡先生就會通知我,也因此會知道每隔多久就該補飼料。漸漸地,如果隔比較久才有通知,我便在心裡介意:最近好像吃比較少?然後忍不住開口關心,想確認牠來吃飯的頻率。但我依然堅持,自己絕對不要當餵養人,不要被牠認得、記住。
開口詢問之外,我也愈來愈常遠遠地注意著牠。更後來,覺得牠實在太瘦了,還把家裡挑嘴貓咪們剩下的罐頭,用保鮮盒裝好交給劉先生,有時也會摻雜四破魚或是鱸魚,讓牠每天有一餐可以吃到肉。有一次看牠大口吃鱸魚的樣子,像是嘗到什麼人間美味似地狼吞虎嚥,我突然覺得心酸酸的:如果像以前照顧DoReMi那樣照顧牠,一定會把牠養得肥肥胖胖的吧?心裡某個聲音,似乎想把我召回到以往的生活去,但我頑強抵抗著。
同樣愛貓的先生,比我先放棄了抵抗。有時看到貓在車下等著,但碗是空的,先生會到管理室拿飼料餵貓。我沒有阻止,只是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可幾次之後,新DoReMi已經認得我們這兩人組了。於是,只要牠肚子餓了,還沒等到劉先生或蔡先生來餵牠,就會對我們喵喵叫。那叫聲實在太可愛了,貓奴我根本完全無法招架啊。
所謂的節節敗退,就是這樣的吧?接下來,在社區進出時,我總會特別注意有沒有牠的蹤跡。牠很怕下雨,雨天和低溫的日子從不會來吃飯,所以放晴時我的心情會特別好,只因為想到牠這一天可以吃得飽飽的。其實我知道,這意味著考零分的計畫已經失敗了,只是我不想承認。
決定給牠一個名字
一月中,服務多年的蔡先生退休了。他總是像稱讚聰明的孫子一般,說新DoReMi會去敲管理室的門催牠放飯。面對他的離開,新DoReMi會不會很疑惑,為什麼門裡的人不再回應牠?想到這裡,就替牠難過起來,也隱隱感覺,自己「重出江湖」的時刻或許還是到來了。
就在蔡先生退休前幾天,新DoReMi的食慾開始下降,後來更完全不見蹤影。我雖然憂心,但不熟悉牠的作息與活動路線,遍尋不著。最後,還是一年來每天餵養牠的劉先生有辦法,發現牠的藏身處,幫忙我們用捕貓網抓到了牠。
當我把蜷在捕貓網中瘦小的牠帶上車時,很怕牠撐不到動物醫院;我慚愧地想起當年投入TNR的契機,想起了那隻我從不曾為牠做過什麼,只能把塑膠袋從牠冰冷的屍體上移開,送牠去火化的花貓。那時曾告訴自己,要靠著積極地TNR改變街貓的處境。當年的決心呢?到動物醫院的路,由於內心的百轉千迴,變得更為漫長。還好,新DoReMi給了我機會,讓我不必用悔恨折磨自己,儘管身體狀況那麼糟,牠還是撐到了醫院。
新DoReMi最主要的問題,是受傷之後嚴重的感染造成肺部大量積膿,以至於幾乎無法呼吸。雖然立即抽了膿,但已經出現敗血症的跡象,情況還是非常危急。討論了後續可能需要的醫療,我把牠留在醫院,等待隔日裝胸管與食道胃管的手術。臨走前,我對牠說:「加油,我出錢,你出力,我們一定要撐過去!」
麻煩的是,新DoReMi和DoReMi不同,牠就只認得包括我在內幾個會餵牠的人,而且其中沒有人可以摸得到牠;這樣的街貓,很可能會抗拒治療。手術結束當天,牠果然看起來精神很不好,我再度陷入「是不是選錯了?是不是該任由牠躲著,而不是帶來進行侵入性治療?」的自責中(我就是內心小劇場太多,才判定自己不適合再做TNR啊)。
然而,也許這次我沒有選錯。新DoReMi真的想活下去,牠乖乖地配合了後續治療,對於探望牠的我也愈來愈有反應。終於,某天我去探望牠時,決定給牠一個名字。
原本的名字不是我取的,也因為害怕會有羈絆,不曾在互動時那般呼喚過牠。但現在卻不同,替牠打氣的時候,我需要一個呼喚牠的名字,畢竟新DoReMi聽起來太像DoReMi的替代品。之前,嫌新DoReMi這名字打字起來很麻煩,每次向關心牠的朋友們報告進展時,都簡稱為新朵咪,朋友們就開始叫牠小朵、朵朵,我於是決定,這就是牠的新名字了。
喚牠小朵的那天,牠的狀況已經更進步了,會在吃飽後舒服地躺著休息。我摸摸牠的下巴,牠開始呼嚕,我對牠說:「朵朵,我們繼續加油喔。」牠竟伸開了掌花--貓奴都知道,貓掌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足以讓人心花朵朵開。牠把掌花微微張開,收縮,又微微張開,如此反覆。我摸摸牠的掌花,牠沒有抗拒,繼續呼嚕呼嚕。
如今,小朵已經康復出院,我還不知道何時能替牠找到一個溫暖的家,也不知道照顧街貓的這張考卷,這次考了幾分。但我知道,我不會再逃避了,因為朵朵的掌花,還開在我心上。
●小朵是一歲的公貓,已結紮,如欲領養,請聯絡本文作者soeko@nt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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