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我沒有說服家屬,臨去前他們在護理站咆哮,揚言發動大規模抗爭。住院醫師與護理師們個個憂心忡忡,不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什麼樣的場面……
多被告幾次就不怕了
辦公室有封掛號信,是某家醫院的演講邀請公文,希望我以「醫病關係與醫療糾紛處理」為主題做專題演講。雖然我不是醫事法律專家,但過去幾年確實幫忙協調過一些同僚的醫療爭議案件,對這個題目還算駕輕就熟。
當天我準備了幾個精采的案例,包括醫療糾紛發生原因、爭議內容與處理方式,與聽眾做分享。
「剛才你談的多是實務方面,可否請教你一些心理層面的問題?」發問的聽眾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似乎不害怕醫療糾紛,有什麼理由讓你如此自信呢?」
「以前當然會害怕,但多被告幾次就不怕了。」這句自我解嘲的話引起一陣笑聲。「急重症醫療領域的醫師,幾乎沒有人沒遇過醫療糾紛的,即使沒上過法院,至少也回覆過病患投訴信函。不過只要專業上站得住腳,相關醫療文件病歷也都書寫詳細,法律訴訟多半不會輸。至於爭議過程中遭遇病患或家屬的不友善對待,就需要時間與經驗來慢慢調適,像我現在臉皮愈來愈厚,早就準備好面對各種明槍暗箭。」語畢又是一陣笑聲,演講就在這個玩笑中結束。
回到醫院,加護病房裡有數位病患家屬正等著我。據護理師說,他們對醫療處置有所質疑。
「我的母親在被你手術前還可以上街買菜、到公園散步,為什麼開完刀之後就再也下了床?我要求你把話說清楚。」
「病人本身年紀大,心肺功能又不好,手術前已經因為敗血症造成嚴重休克,就算手術把命給救回來,也不代表身體功能可以完全回復。這樣的結果在手術前就預期會發生,我相信我也告訴過你們了。」對於家屬全盤否定手術同意書上早已載明的各種併發症,我耐著性子翻出他們簽過的文件,一字一句再念一次。
顯然我沒有說服家屬,臨去前他們在護理站咆哮,揚言發動大規模抗爭。住院醫師與護理師們個個憂心忡忡,不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什麼樣的場面。
「對於治療結果不如預期,家屬多少會有點情緒。不過既然治療過程沒有疏失,就算真的對簿公堂,我們的勝算也很大。」我一如往常地安慰著他們。「況且身為主治醫師,有什麼事也是衝著我來,我不會讓你們去當砲灰的。」
「和你共事真令人放心,感覺你總是天不怕地不怕。」護理師說。
腦中揮之不去的一幕
幾天後的門診時間,突然接到病房護理師的電話:「你快過來,那個病人的家屬帶著一群人來鬧!」
突如其來的消息,破壞了一早的好心情,跟診的護理師問我是否需要趕去處理時,我嘴上雖然說「沒關係,慢慢來。」但看診的進度明顯變得雜亂無章,再也無法專心。或許是察覺出我的慌張,護理師主動幫我聯繫同事前來協助代診。
我三步併作兩步直奔護理站,在等待電梯的那幾分鐘,試圖整理思緒,做好應對的準備,然而不安的情緒卻持續湧出。
「今天你不給我們一個合理的交代,那就走著瞧!」一位先前見過幾面,對治療過程早有不滿的家屬,此時態度更加不客氣。
「和病情相關的說明,先前我們已經討論過許多次了。」不同於平日的氣定神閒,此時腦中一片空白,深吸一口氣後,我強自鎮定地回答。
「好好一個人被你開完刀之後,就變得必須永遠躺在床上,如果鬧上新聞,看以後誰還敢給你開刀!」一位先前沒見過的中年男子,手上揮舞著錄音筆,護理長低聲告訴我,對方自稱是報社記者。
「如果真的對醫療結果不滿意,可以循體制內的方式解決,必要時可以開一次正式的協調會;如果你們不相信我所說的,也不妨去問問別的醫師。」看來沒有平和解決的可能,說再多對方也聽不進去。
「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傲慢的醫生!」這句話顯然激怒了家屬,一群人在護理站大聲嚷嚷著,只差沒有動手打人。最後在護理長與主管出面下,事件才未繼續擴大,臨去前家屬要求拷貝所有醫療紀錄,作為日後提告之用。
當這群不速之客散去,受影響的同仁們也陸續回到工作崗位,我一個人頹坐在會議室裡發呆,想著剛才的一幕幕。家屬如凶神惡煞的辱罵、訴諸媒體或民意代表的威脅,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心情久久無法平復。
「你還好嗎?這種事情難免令人心情不好,不過很快就會雨過天晴的。」護理長特地過來關心我,她這番似曾相識的話語令我苦笑一聲;曾幾何時,向來扮演安慰別人角色的自己,現在也需要被安慰。
「我對自己很失望。」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要失望?你又沒有做錯事,遇到不理性的家屬,誰都不願意啊。」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早已克服了恐懼,但當事情再度發生,我才知道自己沒有想像中堅強。我對自己很失望,因為我一直以為已經準備好了,但直到今天才發現,其實自己一點都沒有準備好。」
作者簡介傅志遠,筆名Peter Fu,外傷急症外科醫師,長庚紀念醫院副教授,部落客,知名作家。
始終堅守生死交關的急診第一線,用手術刀與死神戰鬥;憑其敏銳的觀察力與細膩的文字,刻畫人性,寫盡白色巨塔大小事。
熱愛外傷醫療、醫學教育與文字創作,作品範圍涵蓋外傷醫學教科書與人文寫作。
目前暫別家鄉,前進美國犯罪之城芝加哥,專研槍傷穿刺傷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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