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燒腦,一個燒腦燒身燒心
有些人計算時間的方式是透過小孩。他們會說:「老大出生那一年。」「哥哥上學那一年。」「弟弟長水痘那一年。」可能因為日子過得太繁瑣,自己的生命磨損到沒了痕跡,只有關於小孩的記憶比較鮮活。
我也常用「小孩怎樣怎樣那一年」來記憶過往。不過,我的小孩有兩種,一種是真的、活跳跳的小孩,另一種是存在於紙本上的文字,也就是我的文學譯作。
或許是「媽媽人生」和「翻譯人生」幾乎同時開始,我覺得這兩種人生彷彿面霜夜霜,交替滋潤我,或有如包公,日審陽夜審陰,輪流拷打我。這兩種人生看似天差地遠,但它們之間有許多共同點,可以互相比較、借鏡、彌補。
翻譯和媽媽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很重要,但不受重視」。你說你是家庭主婦,大家會想:「老公養你真好命,你大概沒有別的興趣。」你說你是翻譯,大家則會想:「你靠何營生?做這個真的活得下去嗎?啊,譯文還是比不上原文和中文啦。翻譯書太多,威脅華文市場。」然後兩個都會被認為:「這有什麼難的呢?」所以就會有很多路人甲來教媽媽如何帶小孩,教翻譯如何翻譯。不過基於禮貌,大部分人還是會說:「媽媽好偉大,翻譯真厲害。」
翻譯和媽媽都很辛苦。一個燒腦,一個燒腦燒身燒心,但這辛苦很難被量化為成正比的數字(鈔票),也很難被看到。一個媽媽忙了一整天帶小孩煮飯打掃,老公回家看到百廢待興,問一句:「那你今天做了什麼?」媽媽一秒會抓狂。翻譯被問到:「你今天譯了多少字?」也會抓狂,因為可能一個字都沒譯,都在查資料,但是不查就沒辦法譯。
●前提是,要真心喜歡這些樂趣
相較於上班族,翻譯和媽媽的時間安排比較自由,雖然當翻譯和媽媽一點都不自由。因為在家接案,所以能一邊翻譯一邊帶小孩,但是家事公事不分,也過勞嚴重,壓力破表。有時候截稿期限將至,我沒日沒夜地趕稿,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周末也沒休息,但是媽媽的工作並沒有減少,依然必須做家事、給小孩做早餐、帶小孩上學、看功課……所以交稿後,通常都是昏睡數日,才能彌補消耗的元氣。
既然做翻譯這麼辛苦,為什麼還要做翻譯?嗯,這就像是為什麼要當媽媽啊,還是有許多樂趣,但前提是,要真心喜歡這些樂趣。當媽媽的樂趣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小孩的笑顏、小孩的成長、自己的成長,當翻譯的樂趣是可以深入了解作者的作品、語言和文化,同時獲得一些稀奇古怪的能力(比如通靈,可以解讀作者的不知所云,像解讀嬰兒的「咿、啊、欸」),以及包山包海、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用到的冷僻知識(比如交響樂、車子零件、金融、槍枝構造、礦業、化妝……養小孩也一樣,必須各領域略懂略懂)。
不知不覺,我當翻譯和媽媽已經七年了。雖然做了那麼久,但每天依然會學到新東西,心態也一直在變化。翻譯就像帶小孩,一開始做的時候因為緊張而想控制(照書養),所以會有翻譯腔(媽媽腔),加很多註釋、有很多過度詮釋和修飾、拚命想要忠於原文卻忘了中文的需要或反之亦然……翻久了,就比較自然,也能在原文和中文之間找到平衡。
今天,翻譯和當媽媽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們之於我不只是工作或身分,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就像寫作一樣。
林蔚昀,作家,翻譯。多年來致力在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2013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台灣人。著有《我媽媽的寄生蟲》,譯有《鱷魚街》、《黑色的歌》、《向日葵的季節》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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