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饈也比不上的滋味
女兒一進門就揚起手中的袋子,「媽,妳不是最愛吃雪豆嗎﹖減價耶,我買了一大堆,今晚可以吃雪豆蝦仁了。」
晚餐桌上,豔紅蝦仁配著翠綠雪豆,果然色香味俱佳。但雪豆之於我不僅是滋味﹐更有深刻意義。
在四川,我們叫雪豆為豌豆。
我十四歲單獨離家到四川江津對岸的德感壩念初中時,抗日戰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我就讀的安徽中學撤退到大後方,與湖南的姊妹學校合併為第九中學,校舍借駐當地一座祠堂。初中部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共六班,每班六十人,分住在三間像大倉庫的宿舍,每間宿舍由窄長的走道分成左右兩邊,各有上下兩層如馬廄般的木架,每層嵌進三十個兩尺寬的竹床板。同年級學生就在表面喧鬧嘈雜,實際卻相親相愛的環境裡生活在一起。
三餐在學校的禮堂兼飯廳解決,全校初高中共三百多人在同一時刻衝進去是個極壯觀的景象。長方形的餐廳裡,前後各擺一個兩人合抱的大飯桶,大家爭先恐後地把飯桶團團圍住,腳快搶進內圈的替外線同學盛飯,由於不顧一切地推壓,時常發生因擠進飯桶而被燙傷的事。
肚子常從第二、三堂課就咕嚕咕嚕急叫,絕大部分的學生都窮,可是我們沒錢有沒錢的辦法。
操場邊是大片種著各種蔬菜的菜園,天氣好時﹐同學趁下課空檔帶書和小板凳走到園中念書。念書是個幌子,等料理菜園的農夫工作告一段,我們立刻闔上書,用腳把身邊早已相中的包心菜一腳踢下,抱在懷裡連跑帶跳地回學校。只要一位同學有「收穫」,當晚全班都會有又大又白又甜的包心菜當消夜。對總是處於飢餓的我們來說﹐那味道是任何珍饈都比不上的。
我對豌豆最情有獨鍾。爽脆的豆莢微微青澀,小豆仁略帶輕甜,在味苔上構成了幾近完美的組合。另一方面﹐因為它體小易藏,且既可佐餐、可零食又可分享,遂成了理想的「竊物」。因此,豌豆成熟的季節﹐我有時會穿著冬天厚大的棉衣,拿著《鄧氏英文文法》和小板凳蹲在豌豆園裡,邊念邊將近處的豌豆摘下來收進口袋。
患難與共的姊妹之情
離鄉背井的一群孩子,同吃同住過著所謂「激水要令風在下,涸泉翻以沫相濡」的生活,很快就產生出患難與共的姊妹情。
同學中我和自幼即依祖母為生的小葉最親近,長期的清貧使她體弱多病,可身體狀況絲毫不減她對生命的熱情。她熱中閱讀和京劇,在大家縱橫馳騁於球場和操場之際,常獨自躺在床上看些如《紅樓夢》、《兒女英雄傳》、《東周列國傳》等小說。她的腦子裡充滿才子佳人、因果報應和忠烈信義等傳奇典故。寒冷的夜晚,我們常擁被圍坐於床上,聽她講小說或戲曲裡的人物故事。她像一個蘊藏豐盈的寶藏,不斷吸引同學的好奇心,也充實了我們的想像力。
小葉從不參加戶外活動,可我們往往一回寢室就嘰嘰喳喳向她報告戰果,而她也總是有興味地凝聽著。她是最佳的不在場啦啦隊,毫無保留的絕對支持者。可惜懵懂無知的我,不曾意識到她經常的咳嗽即是不幸前兆,以為體質孱羸的人便該如此。
初二那年夏天,長江水大,河水欺過了壩子直漫內灣。開學了一兩個月天氣仍然悶熱,看著一池好水,小葉禁不起慫恿,和我們一起跳入江水中游泳。回宿舍後她開始發燒,起初她不以為意,讓身體時好時壞地拖著,等天涼時分病情久久不癒,去看了校醫才發現不是感冒而是肺病。聽到消息時,小葉自己還鎮定,大家卻驚天動地難過起來。
小葉回家那天,我幫她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央請兩位校工以竹床板為擔架,把她抬上渡船。我陪著到對岸,直待她登上了輪船才離開。我們天真地相信,儘管物資缺乏、國力維艱,肺病畢竟已經不是絕症,所以即使在最難過的時刻,也以為只要經過休養,小葉一定會康復。
我回到寢室,看到小葉空空的榻位,有著親人離開的滿懷愁緒。走到校旁的菜圃,一眼望去,只見滿園隨著微風上下舞動的粉紫色小花,其優雅恬靜的花態、輕盈單薄的花姿,一如飄零的小葉。我不禁悲從中來,還沒到豌豆收穫季節,小葉卻已經來不及嘗了。
次年暑假回家前,我特地到小葉家探望,見到她悲痛欲絕的祖母,才知道小葉在不久前撒手人寰。
那時起,豌豆再也不是單純的美食,而是摻夾了人生無常的遺憾與感慨,以及酸苦交集的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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