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針線在手,作為一個手作者,我思索的其實是更具體的事情,諸如怎麼讓針孔藏得更自然,結打得更漂亮……
找一個設計師來設計「詩」
人生中的第一本詩集選擇獨立出版,有兩個原因,一來我沒有讀者群可言,沒有哪間出版社會想要出版我這種小眾又偏門的文字作品;二來,這本詩集很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本,我任性地希望能儘量自由地完成它。
我可能不是一個好的寫詩人,不過我應該勉強算是一個胃口很好的讀詩人,有機會逛書店,都會去看看最近有沒有新的詩集。因此,在想像自己的詩集的時候,腦海中就會出現幾種「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詩集;當然,同時也會出現「有點想變成那樣」的詩集。
我其實是非常沒有主見、腦波極其貧弱的天秤座人種,所以我找來非常有主見的設計師M來幫我。M是我的大學學姊,然後我是一個有事才會出現在她人生中的學弟,而且通常是麻煩事,我們大概是這樣的關係。
M的工作室是一間與人合租的永和小公寓,公寓裡有一隻神出鬼沒的灰黑貓,我感覺她在每一個可能的角落旁觀著這一切的發生;我喜歡她發出意見的方式,就是無聲地走過來然後再走過去。我將整個設計的部分,很不負責任地丟給了M與她的貓,甚至說出了「可以把妳的名字也印在封面上,當共同作者嗎?」這樣有點沒責任感與羞恥心的話。也許,某種程度上,我也想要像那隻灰黑貓一樣,無聲地走過來,再走過去。
那天下午,我大概只花了二十分鐘,以水墨畫的方式向M述說了這些詩作背後可能的涵義,其他時間都在聊一些往事跟無關的事。我不知道後來M花了多少心神去填補那些空白,總之過了約莫一個月,她就用手工的方式做出了一本樣書,她用另外的二十分鐘,以抽象畫的方式向我解釋她的設計概念。我覺得很好,因為我知道她的名字已經被印在這本詩集上了。
縫出「聲線」
我的詩集名稱叫《ECHOLALIA》,字面意思是幼兒時期還沒學會任何一種語言、牙牙學語的狀態,同時也指涉語言表現上模仿他人言語的症狀;換句話說,就是一種「還沒意義化的聲音的狀態」。M的設計以「聲線」為主要概念,結合手縫詩集的方式,將「ECHOLALIA」這幾個英文字母用紅色的線縫在封面上,並選用接近象牙色的羊毛紙,這種紙材比較禁得起縫製時的來回刺穿與抽拉,不容易裂開。
此外,封面還用打凸的方式,浮雕一般,呈現「ECHOLALIA」這個字的印刷字型,紅色的手縫字則以略略歪斜的某種手寫感,縫在印刷字型上。視覺意念方面,兩者相互對位,彷彿底下是已譜寫好的樂譜,上層則是演奏出來的樂音;一邊是機器壓字,另一邊則是人工縫字,秩序與紛雜,早已被限定的與時刻都能容錯的,排列、交織、演奏成這本詩集的名字。
呃,好像把設計概念說得太華麗了,真正艱難的,是發生在每個深夜裡的「獨自密密縫」--我本來就不是手巧的人,縫釦子已經是我的極限;當替代役在成功嶺的時候,要自己縫臂章跟名牌,我差點成為最慢完成、害大家不能準時去餐廳吃飯的那個天兵。
是針法,也是心法
總之,手縫這件事對我來說雖然不算是噩夢,但也完全稱不上興趣或愛好,我就是一個手指頭非常一般的男子(這是什麼形容?)。不過,最艱難的時刻也是創造力迸現的時刻,在縫完了一百本詩集之後,我漸漸發現自己從一個只會夸夸而談,敘述設計概念的作者(詳見上一段),在一針一線的手、眼、心之操練下,竟然成為一個能夠邊看一集美劇,邊縫完一本詩集的手縫達人(但僅限於縫自己的詩集)。
更有甚者,我的手指即便還是很普通(?),心境卻已經隨著身分的轉變,有了不同的變化。我開始觀察到更多手作過程上的細節,例如不同牌子的手縫線,粗細與韌性有所差異,配合不同長短粗細的縫針,採用單線或雙線,都會縫出不同感覺的線條與輪廓;天氣的濕度,亦決定了羊毛紙是否易於刺穿,影響著指尖施力收放間的細微感受;下針點更是關鍵,每一次的下針都是一次不可逆的穿刺與破壞,這一針與下一針之間的距離、角度與相對關係,有時憑藉的不只是直覺,更多是下錯一百次針後,所累積的某種類似於數學中所歸納出的近似值,那是針法,也是心法。
彷彿我追求的已非還是作者身分時,那些關於設計概念如何指涉詩作涵義的種種抽象的連結與呈現,當針線在手,作為一個手作者,我思索的其實是更具體的事情,諸如怎麼讓針孔藏得更自然,結打得更漂亮,怎麼在有限的時間裡「交貨」,所有的「工」都要朝向更純熟、更專業、更完美的方向發展。這一切就像是有另一條無形的絲線,從外在環境穿行至內在心理,來來回回地抽拉縫補,早就緊緊連著兩端,產生出無法斷離的,某種嶄新的「創作經驗」。
如同寫一首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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