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歐洲之外的歐洲
獨自赴南美五國自助旅行的第一站是阿根廷,亦待最久,先訪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再南下,最後探伊瓜蘇瀑布,瀑水褐濁似大量肉鬆稀飯傾瀉而下。
布城別稱南美巴黎,當之無愧。眾樓有巴黎相,沿街雕梁畫棟鐵灰屋頂,種著七八層樓高的法國梧桐,街窄樹高,葉影樓影斑駁迷離,微風輕起便整街盡搖盪,像一群高□巴黎女子搬到南方,沾染熱帶的懶倦,在你面前款擺腰枝跳探戈,你打她們裙下走過。
百餘年前阿根廷大舉招攬歐洲移民,波赫士說阿根廷人是講西班牙語的義大利人,還自以為是住巴黎的英國人。移民裡義裔最多,攜來披薩香和咖啡香,少數建築熏上義味。至於多數建築,當年政府為吸引移民,以最宏偉的巴黎為範,遂成盛景。五月大道如香榭大道,一端是國會大廈,一端是又名粉紅宮的總統府,中間就是巴黎──至少是巴黎夢。連凱旋門都藏於無形:粉紅宮原為兩棟風格各異建築,建築師在之間加進凱旋門造型的主樓,三棟合為一體。這份拼接縮影了移民社會,以凱旋為心臟。
這城有號稱世上最美的墓園,有由金碧輝煌劇院改裝而號稱世上最美的書店,還有無疑是世上最寬馬路的七月九日大道,二十二條車道浩蕩,全國賽跑冠軍才能只靠一次綠燈衝到對岸。世界最寬河口在這,世界前五好的哥倫布劇院在這,據說帕華洛帝嫌設備太好,歌聲瑕疵無所遁形,不肯登台獻唱。我遊遍歐洲大城,如今在這待六天,真覺是世上第二宏偉的歐風城市,僅次巴黎。一個歐洲之外的歐洲,勝卻母親的女兒。
可如今女兒比母親蒼老。
阿根廷領過風騷,爾後衰頹數十年,近來每年通膨百分之四十,鈔票轉眼淪冥紙,首都扒手開趴,一無所有常等於一無所懼。紅酒只醉自己,行人踏著探戈腳步,熱烈而絕望。街頭常有妝畫一半之感,處處是放大的瑕疵。
在粉紅宮後的街,我見兩對遊民男女躺在蓆上,旁邊堆著髒舊棉被破碗家當,幾個暗不透光的寶特瓶。另一對帶兒女,一家四口睡床墊,醒著的男孩眼睛比口袋還空。你不只從這城的裙下走過,還從內褲裡走過,聞到尿騷,黑雜難堪都看到了。第二次我經過,那對爸媽倒醒,他一手摺幾件黃紅舊衣,一手摟她,她是微笑的,隨時要吻他,這一方床蓆又有點是家,抵擋整街洶湧的輕蔑,像斜對面遠處,等待凱旋的粉紅宮。
這是吹出地震的颱風
翌日我搭機三小時穿過昏黃大地,降落在國境南陲的巴塔哥尼亞。
先後兩個小鎮,連同智利的百內國家公園,這地區待十七天。在我眼中,把瑞士的山搓尖,添些台灣的颱風,搬到撒哈拉沙漠旁,就是巴塔哥尼亞。
撒哈拉其實不總是一般人以為的沙丘起伏,大多倒為石礫。這裡亦然,說是沙漠,更近荒漠,沙土石礫棕褐蒼茫,流過乳藍色冰河水的河川。絕少高樹,一枝枝盛夏蒼黃的草稈,一叢叢異色枯淡的灌木,禿鷹在天上盤旋,寂寥在四處滋長。我住進小鎮查頓(El Chalten)的青旅,當晚立刻領教這地區另一特色。
半夜驚醒,屋外狂風猛嘯,呼嚕咻咻咻咻,聽得出風勢盤繞的漩渦,一圈一圈套索勒住脖子。緊接竟是地震。頃刻間,我住的木屋嘎嘎搖晃,躺的上鋪吱吱打顫。正準備彈起上半身,但,不對,等一下,好像怪怪的。不,不是地震,是風狂到吹晃整棟木屋。這是吹出地震的颱風。
白天爬來回二十公里山路。處處碎石荒草,偶現綠樹,交雜枯樹,枯樹幹慘白張狂,整副骷髏骨架,綠樹與親友的遺體依偎,這裡是死者活很久的地方。狂風常起,把湖吹出海浪,風勢最大時我得躲到巨石背後,幾乎走不了,身體斜傾不會倒,鼻子要被吹到嘴巴下。終點是冰河湖畔十餘座花崗岩尖銳山峰,刺穿天空,冰風挾碎石撒野。瑞士阿爾卑斯山溫婉秀麗,像林志玲輕輕替你搥背;這裡張牙舞爪,安潔莉娜裘莉揮鞭抽打你的背。
三天後轉往小鎮卡拉法特(El Calafate),看舉世罕見猶在變長的莫雷諾冰河。路上遇到剛去過南極的旅人,她直呼這裡比南極精采。從觀景台瞻仰七十公尺高的冰河前緣,整片壯觀冰壁,規模之大,震撼感一拳擊中胸口,像你踏進吃到飽餐廳,驚見整座五十米標準泳池裝滿哈根達斯冰淇淋。稍後我穿冰爪鞋在冰河上健行,踩著滿地鑽石,鑽石下流淌水晶,有溪流,有瀑布,有峭壁,有藍得像夢的冰洞,遠方望不盡七八人高無數獠牙冰刃,聖潔而陰森,在記憶咬下永遠的齒痕。
晚上回青旅,流出的水是從無數山頭,結為冰,融為溪,流進無數水龍頭,滴滴點點千百年堅強易碎的夢,從山稜的葉脈,流為人類的血脈。
半夜當狂風再起,我聽到這片大地與鎮民的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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