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4日 星期四

周可薇/被迫沒有腳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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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5 第4382期
 
精彩內容
 
今日繽紛 【自說自畫】周可薇/被迫沒有腳的鳥
心情札記 【青春名人堂】陳芸英/一根繩子的友誼
【插畫有故事】Tai Pera/歪打正著的樂趣
 
 
 
今日繽紛
 
【自說自畫】周可薇/被迫沒有腳的鳥
文□圖/周可薇/聯合報

住在印尼的神仙鳥

十六世紀大航海時代來臨後,西方的博物學家們航船駛向世界各地,把所有新鮮奇特的動植物一樣樣運回國。在當年沒有保育概念的時空背景下,任何「採集手段」都沒有合法與否的疑慮,也沒有適量限制的條款;其中,有一種鳥在印尼被大量獵捕,幾千年來,牠們豔麗的羽毛被視為珍貴的裝飾品,牠們是天堂鳥。最早將標本賣給歐洲人的獵人,為避免天堂鳥腳指勾傷其美麗的羽毛,造成損壞,通常會把標本的雙腳切除,方便整理其身體上的裝飾羽。為此,他們甚至掰了一個故事:這些鳥一輩子穿梭在雲霧樹梢之中,從不落地,只需要靠晨露和陽光就能活,宛如住在天堂裡,也因此造就鳥兒一身仙氣,當然也不需要雙腿。

這個謊言直到十九世紀才由探險家華萊士先生戳破,他是世界上極早研究天堂鳥的人。

而我是在二十一世紀的實驗室裡,遇到了我的天堂鳥──埃及聖□。塑膠袋一打開,濃烈的腐臭味就從袋口張牙舞爪地爬出來,清洗時羽翼間溶出一塊塊髒汙。翻找鳥屍找尋惡臭的來源,最後發現是牠的雙腳跗蹠上,兩腳有著兩個齊平斷裂的切口,以及爛得一塌糊塗的骨肉,腳掌更由一絲帶鱗的皮給懸掛著。而比已氧化的深紅血液更可怕的,就是腐爛的褐色血液,湯液不停地從傷口溢出,汙穢染上了白色的羽毛,我在袋內的屍體登記單上找著三個大字:捕獸夾。

夾口下栽了跟頭

苦主雖是被歸為外來種的埃及聖□,論美貌當然無法與真正的天堂鳥比擬,也沒有一身仙氣,但是牠們都有一樣的共通點:非自願性地遺失自己的腳。埃及聖□是一種很強悍的鳥,不僅適應環境還能大量擴張族群,已多年威脅著台灣原生物種的生存空間,現在全台灣野外都能看到牠們群聚攝食的畫面。

牠們體格壯碩,整顆頭到頸部都沒有羽毛,皺紋滿布的純黑皮膚裸露在外,雙翅內側則有鮮紅色的肉身從腋下覆羽透出來。這樣特別的皮膚特徵,在鳥體死亡冷凍後,顏色還會殘留在乾掉的皮膚上好一陣子,不像大部分鳥屍,斷氣後皮膚很快就會轉變為死灰色;由於紅潤的膚色來自供氧十足的血液,一旦軀體死亡細胞不再進行氣體交換,生物全身有血液的地方馬上便會黯淡失色,可埃及聖□的膚色並不是全然來自血液,所以顏色能存留下來。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親手摸到埃及聖□黑溜溜的頭皮,那個觸感,真的很像在摸我自己的膝蓋,一樣又皺又光滑,有種莫名的矛盾感。

埃及聖□是該移除,但是捕獸夾不是一個適合執行這種目標的工具,夾子設計來捕抓生物,並讓生物活到獵人來收取牠們,整個過程只有凌遲,無端增加不必要的痛苦──在救傷中遇到的捕獸夾傷鳥,被害者失血過多,脫水,截肢,傷口壞死,敗血化膿,死亡。除此之外,放置捕獸夾還會捕到其他非目標的生物,其他鳥禽,其他走獸,當然也曾捕到人類。台灣已經立法禁止使用捕獸夾,然而要取締執法卻有相當高的難度,政治牽涉的複雜我們就不多做討論,生態人都有一個祥和的烏托邦幻想,但現實的社會就從來沒有這麼容易過。

回到實驗室,我用鑷子把跗蹠的碎骨撿起來,想儘量拼回去,無奈碎得太徹底,辦不到。另外還要把傷口附近的腐肉和筋都清空,以防未來在典藏室中繼續發酵。一陣掏挖,連未斷的骨頭中間的髓液也清空,用牙刷把殘餘的筋膜刷掉,直到只剩乾淨的腳皮和骨頭。用吹風機吹乾後,拿了材料幫遺失的骨頭做替代支撐,把棉花一層層裹上僅有的跗蹠骨,小心地把腳皮拉到對的位置,纏上間距極小的棉線,穩穩地固定了埃及聖□的義肢,眼前極大的斷口被雪白的棉花代替,視覺上好像就不那麼痛了,可是我們都清楚不是這樣子的。

隔周再去看躺在真空櫃內的牠,微微的血水在標本乾燥過程還是流了一些出來。看著看著,想到那段知名的台詞:

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生下來就不停地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一輩子只能著陸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時候。

——《阿飛正傳》

 
 
 
心情札記
 
【青春名人堂】陳芸英/一根繩子的友誼
陳芸英/聯合報
阿寶和潘蜜拉總是像連體嬰般地出現,不管路跑或生活,都是如此。

多年前,「阿寶」的體重驚人,她覺得該為自己的身體做點事,路跑或許是個好方法。兩年後,她靠跑步瘦了二十多公斤,效果卓越。

阿寶目前在故宮博物院禮品部上班。她希望下班之餘可以做點助人的事,志工是選項。因緣際會下,她成為視障路跑的陪跑員;就是靠一根長約四十五公分的繩子,雙方各持一端,引導視障者路跑。阿寶在一場「萬金石」賽事被分配與「張雅惠」搭配──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不過,路跑團有兩個「雅惠」,為了區別彼此,大家改叫她的英文名字Pamela(潘蜜拉)。

某日,阿寶到跑團找潘蜜拉,當她開口自我介紹時,聽口音就知道她不是台灣人,但潘蜜拉沒問;其實阿寶見到潘蜜拉也覺得她很特別,因為從外觀一看就知道那張臉被毀容過,但阿寶也沒問。

在那短短的幾分鐘,彼此都喜歡上對方,因為都覺得對方尊重自己,她們的友誼,應該是以此為基礎的。

阿寶莫名地看重那次陪跑,特地準備一份故宮名為「生命之樹」的圍巾送給潘蜜拉,以紀念兩人第一次參賽。「生命之樹」寓意深遠,意即不論遇到什麼狀況,那棵樹都向上生長不會下垂;這多少隱喻潘蜜拉身心受創後,展現的毅力。

阿寶邊跑邊向潘蜜拉介紹沿途風光,無雲的藍天映著大海,海浪滾滾,頓覺氣象萬千。「右邊是海耶,妳可以聞一下海的味道!」潘蜜拉很配合,「我有聞到。」這比賽動員萬里、金山、石門三地居民出來當啦啦隊,萬里以螃蟹聞名,阿寶說:「他們穿螃蟹裝正在跟妳揮手喔!」阿寶拉她過去give me five,當時女生不多,所以啦啦隊對潘蜜拉特別熱情,一路five five five……潘蜜拉就嗨了起來。

在阿寶心目中,台灣是美麗的寶島,但很多地方沒去過;潘蜜拉看不到,不方便外出,如果兩人可以結伴去外縣市(包括外島),可以遊玩又可以路跑,豈不一舉兩得?後來這成為兩人假日的生活模式。

潘蜜拉的初馬在金門,但賽前練跑時拉傷肌腱,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兩人用盡力氣,互相打氣,互相扶持,「我們到了,我們跑完了,我們一起跑完了我們的初馬……」抵達終點時,她們興奮到無法自已。

阿寶說:「我操控那根繩子,向左、向右、快一點、慢一點……全聽我指揮。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阿寶,卻遇到一個這麼信任我的人,這世界有誰會對你百分百信任,更何況我們才認識兩年。」自從當潘蜜拉的陪跑員起,阿寶就把她當朋友,這跟「視障者」已經沒有關係了。

去年下半年,潘蜜拉看起來格外憔悴,原來視力驟降。阿寶這才知道,「盲」有不同等級。假設潘蜜拉六月前可以看到百分之百的光線,六月後只剩百分之十,且隨時間逐漸變少,幾近全盲。這讓潘蜜拉心急如焚,情緒跌入谷底。

某日凌晨兩點,阿寶收到潘蜜拉的LINE,「我需要有人陪,因為我不敢一個人睡……」阿寶隔天帶了一包換洗衣物,展開或長或短的「陪睡」。阿寶不僅懂潘蜜拉的笑容,更懂得藏在笑容背後的眼淚。

現在她們是彼此生命中重要的人。兩人透過一根繩子,從「我」變成「我們」。

【插畫有故事】Tai Pera/歪打正著的樂趣
文□圖/Tai Pera/聯合報
我為〈潛水教練的苦辣「痠」甜〉所繪製的圖。

幫《聯合報》繪製插畫已經快要七年了,這幾年畫過的文章包山包海,有時候還會參與一些特別企畫,可以在刊出時看到其他插畫家對於相同主題不同的詮釋,甚至連表現方法與挑選的主角往往都很不一樣,覺得十分有趣。

比如2018年夏天參與的「這個職業有祕密之潛水教練篇」,收到蘇淮〈潛水教練的苦辣「痠」甜〉一文時,貓編推薦我可以畫海龜,因為蘇淮在記錄海龜這方面很有名,但又因為主題涉及專業,一些生物特徵需要注意,不能太隨心所欲地詮釋海龜。向來不是畫寫實風格的我,在畫海龜時認真研究了一下牠的特徵,最後以平常的表現方法來繪製,但重要的特徵可以看得清楚,並考量到是夏天刊出的文章,特別使用了有大海感、清透感的顏色。

平時畫圖就會用一些色塊,而這些色塊在不同文章裡有我賦予它們的意義,像我在〈潛水教練的苦辣「痠」甜〉中,使用了很多不同綠色的小色塊,代表著海底生物的同時,也想呈現出陽光透進海底的光影;不過,由於色塊很抽象,代表的東西多半只有我自己知道,讀者在看圖時會產生各自的解讀。

文章刊出後,許多朋友都異口同聲地說:「海底吸管好多!」再回來看圖,覺得真的很像吸管,但畫圖時卻完全沒有想到。當初只想呈現海底美麗的一面,不知不覺卻把真實樣貌畫進去了。

不久,我收到貓編的回覆,說有一位喜歡畫畫的朋友看到配圖後覺得受到□發,沒想到可以這樣表現──若說這份工作最有成就感的部分,大概就是得到陌生人的回饋吧。

畫畫時,面對構圖與用色,不是沒有想太多,畫得很自由,就是想太多,反而困在裡面。常常愈想畫好,愈表現得無趣,有時候不小心畫歪,反而效果很好,這就是畫圖的樂趣吧,我想。

看似很客套的結語卻是發自內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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