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就是一個虛幻的樂園
1988年,陳昇出了第一張唱片《擁擠的樂園》,主打歌是以都市台北為題材,展示塵世浮生種種形相與種種感覺。陳昇以「遊蕩者」的生活姿態,張望和觀察這個現代都市。我聽這首歌的第一個感覺是,音樂風格偏鄉村民謠,一句「say goodbye to the crowded paradise」讓歌曲多了幾分北美鄉村音樂的韻味,雖然曲調中沒有納什維爾(Nashville)突出的小提琴旋律。用鄉村風講都市故事,倒也有趣。其實,即便是美國的鄉村音樂,其內容也常常是關於農村與城市、家與遷徙,及過去與現在間的關係。對於來自彰化鄉下的陳昇,台北就是一個擁擠的冒險樂園。看到MV中的陳昇,年輕瀟灑,身著皮夾克,帶著一副黑墨鏡,微笑的面孔難以掩飾內在的羞澀與不安:
一張臉可以容納多少的表情
早晨不愉快醒過來的時候,答案寫在你臉上
多彩的故事,蒼白的臉孔
say goodbye to the crowded paradise
--〈擁擠的樂園〉
台北--一個沸騰的都市、流行的都市、慾望的都市,一個擁擠而斑駁陸離的地方。到處都是投射的感情,但又是那麼的空洞和不真實。陳昇說,都市就是一個虛幻的樂園,而我們每個人都是樂園裡的一根草。在陳昇的筆下,「擁擠的城市」是一個含混而曖昧的意象,它讓個體徹底地消失在擁擠的共性之中。在擁擠的人群中,個體的孤獨感反被放大。陳昇曾經這樣問自己:「我是否可以承受都市的孤寂生活?」
我清晰地記得陳昇那段令人心酸的回憶:一個北漂的鄉下人,繁華都市中一個孤寂的身影在晃動。十九歲的陳昇,在台北做電梯維修工,他常常獨自在街頭徘徊,成為在都市大街上遊蕩的吉普賽一族,每天要為自己未來食宿無著的日子而憂慮。他說自己沒有辦法為了自己的心情去唱別人悲傷的歌曲,只得默默地忍受著一切。有一次,他一個人坐在街邊哭了一晚上。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在台北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
寫這座城市,唱這座城市
這段陳述我讀過好幾遍,雖然我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但我可以想像那種顛沛流離的辛酸和絕望。很久以前,我看過台灣導演侯孝賢的一部電影《風櫃來的人》,描述三個少年從鄉下(小漁村)到都市謀生的故事。雖然電影裡的都市是高雄而不是台北,但那種面對城市的尷尬和無助與陳昇的故事很相似,那種徘徊於鄉土與都市的情感也十分接近。其實,無論是陳昇的筆法,還是侯孝賢的鏡頭,都有法國「新浪潮」電影的影子:寫實細膩,場面與情節的快速切割。表面上的跳躍和不連接的背後是一個鮮明的主題--生命的荒涼和虛無。從哲學的意義上看,就是一種存有的焦慮。
再想想看,當下北京城的「蟻族」過的不就是類似的日子嗎?他們在繁華都市邊緣的偏僻角落裡編織著未來的夢想,而他們千里之外的家人卻在為他們擔憂。那些被某些人稱作「低端人口」的打工仔命運更慘,因為他們生活在時刻被趕出城市的恐懼之中。他們的親人或許也在對他們說:「不知你敢嘛有想起,故鄉的親戚和破厝瓦?外頭生活那未快活,就要趕緊回來喔。」(陳昇〈一百萬〉)然而,隨著鄉村的消失,那些在城裡打工的農民工們甚至沒有返鄉的退路。
二十多年以後的2010年,陳昇發表了新專輯《P.S.是的我在台北》。裡面的歌曲並不都是與台北直接有關,一個個不連接的小故事讓整個專輯顯得結構鬆散。芸芸眾生,若即若離於都市的節奏中。但大多曲目缺乏令人難忘的段落,只剩下波特萊爾對都市人群的描述,即「無數痛心的自然震驚」。儘管如此,歌者對城市的反思還是顯而易見的。陳昇說:「走著走著,生命就流了出來。又走著走著,靈魂就留了下來。」陳昇對都市的生活早已不再陌生,但少年時代對都市的想像與憧憬,更多地被後來對都市的審視與批判所取代。
身分已是「台北人」的陳昇,仍然會有異鄉客的感覺,所以他在歌中唱道:「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究竟在哪裡。」但毫無疑問,他已經深深地愛上這座城市。他寫這座城市,唱這座城市,也會毫不留情地批判這座城市。他的音樂成為市井味生活和人生百態交響曲:有浪漫甜美的柔板,也有嘈雜癲狂的旋律。就像他的身分一樣,陳昇的音樂具有明顯的「混搭文化」特質,這一點在他的「台客搖滾」中更為明顯。其中不難看出一種混雜了美國、日本及原住民的台灣本土文化元素。這種多元混合文化也體現在他對台北都市文化的演繹中。
摘自時報出版《我喜歡思奔,和陳昇的歌:寫在歌詞裡的十四堂哲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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